《我的阿勒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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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勒泰- 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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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得了只空箱子,附近却一时不见牛踪,她老人家便冒着零下二三十度的大冷天,满村找牛。找到了扔过去就赶紧往家跑。自己冻坏了不说,还让牛们为此起内讧,打群架。我妈说:“就把箱子撂在门口,让它自己来吃嘛。”我外婆一想也是。可到了下一次,还是忍不住跑出去,大老远的亲自送到牛嘴边。亲眼看着被施予者接受自己心意是不是很快乐?冬天太冷,除了这个,她很少有出门的借口。外婆多么寂寞。

我们家乡的黄牯牛啊水牛啊都是用来犁地的,她从来没有见过新疆的牛干过活,甚至连牛车都很少见一辆。可是,她可能认定新疆的牛一定是因为好吃懒做才落得如此下场──三九寒天还流落街上没人管,自己四处找吃的。到处是冰雪,皑皑到天边,哪有吃的!而牛一个劲地长流透明的涎液,她则认为是它们感冒了,类似于人流清鼻涕。她都不知道牛皮有多厚,迟暮的老人,总是会像孩子一样天真。

我常常在一旁悄悄观察我外婆、我妈两人与牛之间的……暂且称之为是“交往”吧。我知道她们对万物始终保持着一种天生的亲近,却不能明白这亲近从何而来。为什么我就没有那样的亲近感呢?是不是每个人到了一定年龄后,才会顺着最初一路走来的痕迹,再原路走回去?衰老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是一种什么样的冬天?我每天看着我妈进进出出都在与身边的牛自然地打着招呼,别人可能只会觉得她是一个天真风趣的人。而我,则总是想到冥冥之中类似于因缘的某种事物的作崇。细想之下,不禁恐怖。母亲离我多么遥远,好像我们分别处在夏天与冬天。很多时候我都感觉不到她,就像感觉不到一头牛在冬天所能感觉到的那些。

我猜想牛在冬天一定比夏天想得多一点,否则它不会那么不安。在冬天里,牛们因饥饿而更加寒冷,因其身空乏、世界白寂而不安,于是它们失去了夏日的天真驯和。其实我们也不喜欢冬天,我们被重重大雪困在村庄里,焦躁、沉闷,围着室中炉火,想着春天。牛在冰天雪地中四处徘徊,就像我们在深暗的货架柜台后面一整天一整天地静坐冥想。没有生意。冬天多么漫长难熬,牛在身边走来走去,我想它们所寻找的可能不仅仅是食物,还有出口,通向暖和天气的出口。然后我们就跟着它一起走出去。

呵呵,其实我们还是挺喜欢牛的,如果它后来不偷吃我家储存在门楣上的芹菜和大葱的话。──放那么高,亏它也能够得着!我妈气得要死,那天几乎围着库尔图把那头牛撵了一大圈。回家后我们就只好吃咸菜炖土豆。从那以后,那头牛就经常来,长时间翘首往我们家门上观望。可惜再没有这样的好事了。但它还是每天都来,一直守株待兔到春天为止。我们谁都没想到绿色食品如此强烈地刺激了它的记忆──第二年冬天它还来,还那样吓人地仰着脖子往我家门楣上看。

什么叫零下42度

就是穿着厚厚的棉皮鞋,也跟光脚踩在冰上一样。

就是“冷”已经不能叫做冷了,而叫“疼”。前额和后脑勺有那种被猛击时的疼痛。鼻子更是剧痛难耐,只好用嘴呼吸。而耳朵似乎已经硬了。

两眼更是被严寒刺激得泪流不止,泪水在铁一样的冷空气中蒸腾。眼镜镜片模糊一片,很快蒙上了抹不掉的冰凌,金属的眼镜架子被冻得比冷空气还冷,偶尔触动一下太阳穴或脸颊,就刺痛得像有铁锥子往那个地方扎。我便取下了眼镜,不久,无遮无挡的眼珠子又冻得生痛,只好飞快地眨着眼睛前进,靠事物留在视网膜上那短暂的一个个瞬间辨别道路。走过两条街,终于完全闭上了,心里从一数到十,就睁开迅速看一眼,再闭上眼从十往一数。

就是手指头都伸不直了啊!

就是在那样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母亲……

尤其是想到自己要去的地方仍那么遥远……

尤其是想到那个地方将更为寒冷……

尤其是想到这条寒冷之路今夜还要没完没了地来回走下去,这种生活还要一点儿一点儿过下去……

就是在灯火平静之时,在空寂洁白的街道上,推着板车搬家,一车的锅碗瓢勺,箱笼被褥──全部的家当。推车独自行进在寒流之中。使出的力气也被冰封、冻结了,这力气凝固在这一车家什上机械地向前。满车黑乎乎满当当的东西沉默在行程中,敏锐感应着我的每一阵悸动、孤独、害怕──与想要放弃……

就是走着走着,在一扇窗下停步,抬头望着,想起往事……那些同样寒冷的日子里,我们被皮大衣从头裹到脚,坐在马爬犁上飞驰在雪野中。马蹄溅起的碎雪漫天飞扬。我们背靠背蜷在木爬犁上,路两边堆起的雪墙高过人头……我们唱起了歌,赶马的人满头大汗,解下脖子上的围巾,转身递给我……

路过一个电话亭时,终于忍不住,丢下车跑了过去。然而电话拨通了却没有人接听,“嘟─嘟─”的声音像一串省略号,省略进夜的最深处,寒冷的最深处……我擦干了眼泪。

就是一切已经过去了啊!

就是我还在这里──

等待噩耗前来……

还有更为寒冷的一星希望,还有更为漫长的一段生活。

还有那个等候在黑夜深处的,贫穷狼狈的新家──

还有四条街──

还有三条街……

还有一条街……

还有最后几十米……

到地方了。我瑟瑟松开手,放下车子飞奔而去,拉开没有上锁的门,扑进去哭泣,妈妈……

我找出一根蜡烛点上,再出去把全部东西拖到门口,一一卸进房子。没有门栓,关不住门。便找根绳子把门绑在门框上。然后把屋角那个填满破土块烂木头的炉灶收拾干净,划着一根火柴升起了炉子。我围着这熊熊燃烧的火炉取暖,很快暖和过来。我以为身体冻僵的部分会因苏醒开而麻痒剧痛,可始终没有。室内温暖如春,我感觉到困意。我站起身准备找只桶出门提水,然而一转身就滑了一跤,重重摔在房间地面厚厚的坚冰上。我趴在冰上流下泪来,并亲眼看到这泪水一滴滴落下,瞬间冻结在冰面上。我终于哭出声来。这世界仍然在寒冷,在我已经没有办法感觉到的地方,已经没有办法感觉到的地方──继续寒冷……

花脸雀

我实在看不出那种鸟的脸花在哪里。甚至连它们的脸长得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楚──它们在沼泽上左跳右跃,上突下闪,急匆匆地来,慌忙忙地去。

外婆一看到这种鸟就像小孩子一样又惊又喜:“花脸雀!花脸雀──我们放生铺的花脸雀怎么飞到这里来了?”

放生铺──她的故乡,她九十年的时光里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地方。

我去过放生铺几次。也记得那个四季长青、松柏满坡的地方的确有很多鸟,但实在想不起其中还有一种鸟叫什么“花脸雀”……

在那个地方,每天早上鸟儿们跟吵架似地叫得热闹非凡。

沙依横布拉克的鸟也多,但啾叫声却薄寥寥的。大约山野太广阔了,发生其间的任何声响都会被拉得一声与一声远离,显得惊惊乍乍而稀稀落落。

那些鸟更知道怎样去沉默。

那些鸟,有的长得跟麻雀似的,不显眼。开始我也就把它们当成麻雀了,后来发现它们踱着步走而不是跳着走的。又仔细观察别的鸟,才知道没有一只是我见过的。我见过的鸟都只以“大鸟”、“小鸟”和“鸡”的概念出现,没有更详细的分类。

外婆整天“花脸雀,花脸雀”地念叨,真搞不清楚她在说哪一种,是体态稍显修长清秀,翅膀上有白斑的那种黑鸟,还是灰不溜秋,腹部白中带抹轻红的那位?问题是它们的脸都不太花。

她每天洗了碗就把洗碗水倒在固定的地方,水渗进大地,饭粒残渣留了下来。那些鸟每天去那里努力啄啊啄。双方都养成了习惯。

一般来说,同类的鸟都往一块儿站,那片沼泽上便清清楚楚地分了好几个门派,决不会瞎掺和成一团。如果不这样,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清楚谁是谁。它们的差别太细微了,只有我外婆那样的老人家才有那个闲工夫去一一分辨——

“花脸雀又来了。”

或者──“今天怎么只有灰山雀雀来?”

“灰山雀雀”又是什么?

我妈干活时也爱往那边瞅。她观察得更详细,详细得让人无法相信。她说上午来的那批鸟和下午来的那批不一样,午后和黄昏的也各有讲究,毫不乱来。仿佛鸟们私下议定了秩序,划分了时间段似的。

她还说有一公一母两只鸟──实在想不通她是怎么辨别公母的──每天下午四点都要来那么一阵子,而且总是只有它们两只。公的叨到食了,就赶紧去喂母的,等母的吃饱了,他自己才吃一点。吃完了,互相叫唤一阵便双双飞去。她每天都在等那两只鸟。

我整天啥事不干,瞪大了眼睛也没本事发现什么。每只鸟真的都长得差不多啊。

想起一件事。在内地上学时,有一次我和妈妈在我的中学校园里散步。走进花园里覆盖着葡萄藤的读书廊时,她在绿荫碧盖间停住,惊异地叫出声:

“看──那么多鸟!”

“哪儿?哪儿?”我东张西望。

“那儿!那儿──就是那儿──”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鸟影子也没有一只。干脆拉上她要走:“鸟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那鸟很奇特……”她沉默了,站那儿不走,看出了神。我只好跟着徒劳无功地努力往那边瞅:“怎么样奇特啊?”

“特小……顶多只有手指头肚儿那么大点儿……到处都是……五只,六只……十一,十二……天啦,居然有那么多!不留神还看不出来……”

“哪儿呢?哪儿呢?”

“……你看,到处都是,恐怕上百只不止……静静地,全都不吭声……看──飞起一只……”

我还是什么也看不到,瞎着急。她指向的地方是一篷乱糟糟的冬青,没有修理,被一个喷泉挡住大半。更远处是一棵黄桷树。

“……真是鸟的天堂……”

我放弃。静静地听她的描述,好像真的看到了一样,那么多袖珍的鸟儿,静静地栖在枝梢,一动不动,目光沉静……我渴望它们一下子全飞起来,一下子闹翻天,让我能一下子看见──可那里始终只是一篷平凡的冬青。

最后我只好装作看到了的样子,和妈妈边议论这事边离开了。后来她经常一个人去看那些鸟,还带别人去看。所有人都声称看到了(说不定和我一样也是装的……),只有我,在那个地方生活了三年还是连鸟毛都没看到一根。我只好相信,那个世界的门只能被我妈妈的眼睛打开。

那么“花脸雀”呢?开始我妈也不知道何为“花脸雀”。后来我外婆指了一回给她看,她就知道了。可我外婆给我指了一百回我都搞不清。疑心她年纪大了,指得不准。而且鸟那么多,那么杂,一会儿就把眼晃花了,刚刚认下就飞了,这只看着像,那只看着也像,过一会儿又全不像。再过一会便懒得理它们了,跑去干别的事情──真是的,认下一只鸟儿对我有什么用呢?它会从此属于我吗?

外婆有三十年的时光在稠密浓黏的鸟叫声中度过,是不是鸟已经用翅膀载走了她的生命中的一部分?她整天坐在沼泽边的一根倒木上,笑眯眯地看,好像在看她养的一群小鸡。

外婆多么寂寞。我们之间遥远陌生的七十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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