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一棵梧桐树下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我说未筱过得好吗?
很好,未筱点点头,我过得很好。
未筱你……
漠阳你什么都不要说,我也什么都不想知道。我有男朋友了,这次不是玩笑,毕了业我就随他去上海见他的父母,我们会先订婚,然后结婚。漠阳过去了,真的过去了,我也不想记得。
我看着未筱的笑容点头,我说是啊,过去了。
未筱坐着她男朋友的车走了,我在外面看到她车窗里幸福的笑容,觉得她说得没有错,这些难过的事情的确应该忘记。
那一天,当看到未筱的笑容的时候,我也把所有的少年的时光遗落在了这棵树下,我不知道来年它会不会长出挂满忧愁的叶子,那些浓密的枝叶,就像是我们百转千回缠绵交错的记忆,在烈日下一点一点地舒展,在秋风过后慢慢地飘落。
毕业很久以后,我几乎真的要忘记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事情了,又或者是在我的潜意识里根本就不想记得吧。然后忽然有一天我收到一封挂号信,邮戳上的地址是上海,打开信后我看到未筱的字迹。
……那一天,你遗落在那棵树下的时光,最后被我捡了起来。……最后我们还是决定不要轻言爱情,因为太完美的东西始终会被遗忘,而这样的破碎我们却会一生记得。……你骗了我七年,而我只骗了你一次,我想我们算是扯平了吧?看着这几句话,我的记忆翻江倒海。未筱把刚咬过的苹果递过来问:你吃吗?我和未筱在争吵午饭的事情时,未筱忽然指着那个棉花糖说:我要那个棉花糖。那天车开来的时候,她忽然转过身来说,任漠阳,以后你不用再请我吃饭了,我有男朋友了。在那棵树下她平静如水地说,过去的事情我再也不想记得。
我骗了未筱整整七年,而她最后却决定骗我这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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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与谁相背而驰(1)
一
我站在潮湿的墙角看着他苍白淡定的侧脸,哀哑的歌声依然在这里绵绵地唱着,与那些透明的尘埃一起舞蹈。
他背着画板拐进一条巷子里,脚步稳健沉着。他推开那家叫做姽婳的画廊的门,尹澜听到推门声抬头就看到了他,说,陆仰,你来了。这次比上次隔的时间要久呢!他轻轻点头,从画夹里把画作一张一张拿出来。他说,就这些。这么少?那个尹澜抬头看他,你精神不太好。他说可能有点,我需要一段时间休息。尹澜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神经绷得太紧,好好休息一下吧。他点头,接过尹澜递过来的装着钱的信封。
二
陆仰十六岁之前是不能发声的,那时候他就很喜欢画画。他穿着卡其料的布裤子和洗得有些发黄的白衬衣,在楼下的空地上支起画架。当然这只是在偶尔空闲的时候,更多的时候用来上学,做功课,收拾房间。
陆仰不能发声,也没有想要出声的意愿。他觉得这其实没什么关系,即使这让他没有朋友。在那时他是一个怯懦而胆小的少年,他与英雄、王子这些词语都无关。他有一个非常普通的母亲,是一个普通单位的普通员工,庸庸碌碌,喜欢抱怨。可是她却在陆仰十六岁的时候死了,因为心脏病突发。那天早晨陆仰去母亲的房间叫她起床,他看到她睡在床上,闭着眼睛,脸色青白。陆仰一路向医院跑去,一颗心没有终止地往下掉。抓住一个穿白色外衣看起来像医生的男人,张开口咿咿呀呀依然不成音节。被拉住的那个医生看着那个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做出手势的少年,最终听到了他喉咙里发出的不准确的破碎的声音,他说……求求你,快去……看看我的妈妈。
那是陆仰第一次发出声音。嘶哑而残缺的声音。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只是偶然的家庭悲剧,随时都会发生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除了当事人之外,理所当然不会有人去刻意记得。
办完母亲的后事,陆仰拿到了保险之后就搬离了从前的家,住到现在简陋的阁楼里。他已经可以发出声音,低沉温柔的嗓音,但他依然如少年时那般沉默。
他走在阁楼的木质楼梯上,木板像是无法承载重量而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他打开房间的门,把画板立在墙边。他支起画架,经常坐在那里一下午。可是心里的那一片空白盖住了所有绚烂的色彩。
天花板落下灰尘,遮住他无眠的眼睛。
他非常清醒地躺在床上,感到窒息般的寂静。
怎么没有人唱歌呢?我听到他轻轻地说。
我不再看他,转过身面向黑暗沉沉地睡去。
三
那个女孩子向他伸出手,笑容淋漓温暖。陆仰,我们一起唱歌吧。
陆仰,我们一起唱歌吧。桃薇说。又是多少年前,桃薇对着第一次见面的他微笑着,你能为我画一张画吗?陆仰转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孩。自己并不认识她。那女孩把手放在背后,我和爸爸住在你隔壁,昨天刚搬进来的。陆仰笑着点了点头,指了指桃薇又指了指画。桃薇笑了,你问我喜欢吗?我很喜欢啊,你的画很漂亮,像是拥有生命一样。他听着她这么说着就开心地笑起来,眼睛眯起来,无辜而纯白。桃薇随意地坐在低矮的砖块上让他画,他一边看着桃薇清淡微笑的脸,一边在画纸上快速移动手指,他想这会是个多么快乐幸福的女孩子。陆仰把画完的那幅画送给了桃薇,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说,我会好好保存它的。 。。
你与谁相背而驰(2)
她说,你叫什么名字?陆仰把桃薇的手翻过来,一笔一画写上自己的名字。桃薇觉得自己的掌心像是被羽毛扫过,那名字却深深地刻进皮肤,融进血肉里。
在之后的数年里,陆仰这个名字都在她的手掌中闪烁着光芒。
那年桃薇十六岁,而他只有十四岁。
隔壁传来尖锐的玻璃器皿落地后的破裂声,和女孩子沉闷压抑的叫痛声。陆仰把棉被盖过头顶,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在桃薇搬来之后的一年里,这样的情况反复出现。
在他第一次见到桃薇的那天晚上,他和妈妈在客厅里吃饭的时候就听到隔壁传来吵闹和砸东西的声音。陆仰低下头吃饭,而他的妈妈只是皱着眉头无动于衷地说,还让不让人清静了。陆仰无声地把饭碗放下,站起来走回房间把门掩上。
转天陆仰见到桃薇的时候发现她额头上缠着纱布,陆仰抬手想要摸一下,在触及她额头的时候又害怕她疼痛,缩回手来。倒是桃薇像是无知无觉地笑了笑,说你在担心这个吗?没关系的啦,只是擦过去而已,没有真正砸到,不怎么痛的。
桃薇握住陆仰的手,要不要和我去别的地方走走?
桃薇和陆仰坐在公园的秋千上,桃薇说陆仰,你是一出生就不能说话吗?陆仰点点头。桃薇说,你知道吗,陆仰?我真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很安全,很舒服,没有任何负担。在学校的时候,我都要随时做好准备。陆仰,有的时候声音……也就是说出口的话,会成为伤害别人最尖锐的刀子。而你没有这样的能力,你没有伤害别人的能力。你只能去单纯地接受伤害,甚至不能还击。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可以发出声音来了,也不要用它去伤害别人。桃薇抬起头对陆仰微笑。
陆仰觉得桃薇的话像是一根刺梗在胸口。桃薇对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明明是微笑着的表情,可是他却觉得悲伤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桃薇穿着白色的裙子,裙裾摇摆,像是一束微弱的光,随时都会被黑暗吞没。
四
他终于开始画画。他用洁净干燥的手指拿着炭笔在洁白的画纸上涂抹。没有技巧的素描,一个女孩子完满的侧脸,生动的,美好的。他看着完成的作品,那笑容冲着他铺天盖地而来。心里忽然溢满了辛酸的柔软。他不知道那是谁。
五
我习惯地注视他。
看着他取信的时候对邮差说“谢谢”,看着他安静地睡过去,看着他面对画布时犹如对待虔诚的信仰。看他在冬天凛冽的风里行走。他的眼睛隐埋在黑暗里的时候依然明亮纯白,带着一无所知的无辜。
他最终还是决定把那幅画卖给姽婳。
尹澜看到他只拿出一张简单的素描挑了挑眉毛,“这些天,你只画了这一张?”“嗯。”他点头。“你真的好好休息了吗?你现在的脸色比上个月更差了。”“睡不太着。似乎……”“什么?”“有些什么别的东西,总感觉它在我身边。”“你神经太过紧张了。”尹澜神色温和,“你应该找些别的什么做,或者出去走走,不能总关在屋子里面。”
“嗯。”他轻轻应声。尹澜又看了看手里的画,“感觉……你最近的画,总有回忆的味道。”他转过头,“……我不知道。”他出了姽婳的门,天气真的是太冷了,他裹紧围巾,把手放进风衣的口袋里。他太瘦了,像是一个架子,以至于整件衣服看起来空空荡荡的。他瑟索地走在街上,他想起那张画,在他空白的记忆里面开成了一朵绚丽的花。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你与谁相背而驰(3)
六
陆仰的妈妈因为身体不好而情绪日加恶劣,并且不能控制。她加倍抱怨,哪怕是出去买菜的时候这一家的比那一家的贵几角钱都能让她的怨气爆发。她也开始对陆仰没有来由地奚落,“废物”、“不中用”、“养你做什么”、“没用的哑巴”。陆仰并不记恨她,他每天晚上都把一杯温热的水和药片放在她的床头。
而隔壁依然是摔打吵闹,妈妈再三警告陆仰不要和桃薇靠得太近,理由是:“连妈妈都没有,爸爸又是个醉鬼,孩子能好到哪里去。”那时候陆仰没有反驳地点头,在一转身的时候他的胸腔忽然酸楚起来,这样的自己和那些伤害着她的人们有什么不同?
那一刻,他再一次想念桃薇微笑着的脸。
七
陆仰,我们一起唱歌吧。桃薇转过头来说。陆仰表情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那我唱歌你听好吗?我新学会的。……强行推销吗?陆仰想。听好了哦,我开始唱了。陆仰点点头。桃薇的声音柔软到不可思议,丝丝入扣地缠在他的心上。但他还没来得及感伤,桃薇就先站起来,天快黑了,回家吧。说着就先往前走去。然后又忽然停住,转过身面对陆仰,明天我要走了。桃薇站在他的三米开外,目光淡然坚定,她说,明天我十八岁,可以离开这个家了。陆仰僵硬地站着,一时间不知道该有什么动作。桃薇继续说,我已经把行李搬到旅馆去了,明天坐火车到另一个城市。收拾行李的时候我才发现属于自己的东西原来那么少。我带走了那张素描,那是我最珍贵的宝藏。桃薇的嘴唇张张合合,大团的凤凰花掉落在她的身上形成阴影,遮住一切辛酸离合。难道是天黑了吗?
他们两个面对着站在寂静的风里,却不知道,他们同样站在彼此生命的对峙里。
而后,在桃薇离开之后,紧接着就是陆仰母亲的死亡。
八
我和他一起离开了那个城市一段时间,我经常能够听到他说这里的冬天太冷了。我用很多时间沉睡,我不想要去惊扰他。他依然在画画,每天都在画,像是要用尽自己所有的灵感。我有的时候劝他,但他依然没有停止。黑色的猫路过我和他,路过破败的矮墙。走到尽头的时候它回头望了望我,或者是望了望他。它的澄黄森然的眼睛里全都是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