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飞到自已肚子里，结成厚厚的垢。泥鳅把被子往上一拉，他想藏到被子里那灰尘再找不到自已了，这么一想他会心地一笑，闭起眼睛又开始想娘了。
泥鳅，泥鳅，你娘打电话回来了！蚕豆掀开被子，朝泥鳅耳朵大声喊。
泥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我娘打电话回来了？我娘真的打电话回来嘛？泥鳅忘记了脚痛，他从床上跳下来，冲出家门往蚕豆家赶。红色的电话柄搁在矮柜上，蚕豆他娘指着电话说，泥鳅，赶紧接你娘的电话！
娘，娘，你听见我的声音嘛？泥鳅喘着粗气，额头细密的汗珠子凝成几根线，流下来。泥鳅娘在电话那头噗哧一笑，说，泥鳅，娘听着呢，这些日子调皮了没，别惹奶生气，晓得啵？泥鳅吱唔几声说，没惹奶生气，娘，你么时候回来呀，学费的钱还没赚够么？
傻孩子，将来你还要念初中高中，还要念大学，那么多学费！娘哪能一个月就能赚够呢，我跟你不是拉勾了么，赚够了学费我就回家，每天给、给你做好、好吃的——
娘你哭了，娘想家了？
娘没哭，听娘的话，好生念书，将来赚大钱！
嗯。泥鳅把电话换到右耳，接着说，娘，我奶叫你跟我父在外面过细一点，莫跟人吵架，什么事忍一点，我们老师也说过，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天转冷了，娘你把那淡绿色的线衣穿上，娘穿上那线衣好看着呢！泥鳅看见蚕豆娘捂着嘴朝他笑呢，他知道肯定是刚才帮奶奶编的那几句慌话把蚕豆娘惹笑了。泥鳅觉得有好多话要跟娘说，他想告诉娘昨天自已让黄瘸子家的狗咬了；他还想跟娘说月末考试他语文考了九十八分……泥鳅娘在电话说，泥鳅，我跟你买了个笔盒，昨天让邮局寄回来了，你父说下个月再给你买个书包！泥鳅听他娘跟他买了笔盒，还要给他买书包，乐得他忍不住蹦了起来。哎——哎。泥鳅一咧嘴从床上翻身坐起来，四处一顾，日头光照在被子上，泥鳅鼻子一皱，喃喃自语，唉，又做了个梦！
泥鳅，泥鳅。
干什么呀，我在屋里呢！泥鳅听见狗子细狗在屋外喊自已，怏怏应了一声。泥鳅觉得狗子他们不仗义，昨天说好的，要逃大伙一块逃，可狗子比谁都跑得快。还有细狗，听见两声汪汪，吓得石头蛋子砸自已脚尖，头一个钻篱笆墙。
狗子站在床前，说，泥鳅，你怎么还睡着呀？
我脚痛，我奶叫我躺着别动！
你还不晓得呀，你奶到黄瘸子家吵架去了！
我奶洗衣裳去了，你莫骗我！泥鳅鼻子一哼，不屑地扫狗子一眼，胆小鬼，昨天跑得那么快，害得我让狗咬了，这会儿又来骗我，呸！
泥鳅，你奶真到黄瘸子家吵架去了，狗子没骗你！细猫给狗子作证道。
泥鳅半信半疑道，我奶从来不跟人吵架的，我奶怎么会跟黄瘸子吵架呢？
你要是不信，你去看呀，这会儿你奶还在黄瘸子家呢！狗子怂勇泥鳅跟他们去黄瘸子家。泥鳅犹豫了一会儿，就跟狗子他们出了门。
第九节
黄瘸子柱着拐杖，咬着烟屁股巴掌拍得叭叭响，大伙评评理，我扎了篱笆墙，人家偏要钻进来，偏要送到狗嘴里，你们说这怪谁，怪我呀！还要我赔打针的钱，这算哪门子事嘛？
泥鳅奶瘫坐地上，她捶着胸口说，小孩子不懂事，我们理亏在先，我家泥鳅损了你家几多桔子，等泥鳅他父寄钱回来赔你就是了，可怜我家泥鳅脚肚了咬了那么深的牙齿印，早晨我看那口子又肿又脓的，要是像周婶说的那样，得了狂什么病的，我老婆子也不想活了！
泥鳅奶胸口捶得跟鼓一样，一下一下好像落在泥鳅身上，泥鳅背着巴掌把眼角擦了又擦。泥鳅奶擤过鼻子接着说，他黄大叔，今日你无论如何要把打针的钱给我，我家泥鳅的病不能拖，今日要是不给我，这张老脸我也不要了，我今日赖在这里不走了！
黄瘸子鼻子一哼，吐掉烟屁股，拐杖柄一顶胳膊肢下，一耸一耸地拔开人群，说，我不跟你老婆子吵，我找村长评理去，看我该不该赔这个冤枉钱！
泥鳅奶摇摆不定站起来，试图要拉黄瘸子的胳膊，不想黄瘸子往后一推。泥鳅奶一下子没站稳，摔在地上，额头铲了块皮。泥鳅奶一抹，巴掌沾有血，她喘着粗气再一次站起来，朝前头一耸一耸的黄瘸子喊，瘸子，你这个死瘸子，有本事当着众人的面把事情摆清楚，找村长——找村长，我又不怕呀！
泥鳅看着奶奶跟在黄瘸子背后，一步一踉去村长家了。细猫要拉泥鳅一起到村长家看热闹，泥鳅没去，他一声不吭回家了。
泥鳅连着三天到卫生院打了三针。泥鳅不知道那钱是不是黄瘸子给的。细猫跟泥鳅说，那天黄瘸子跟你奶奶去村长家，黄瘸子横竖就是不给打针的钱，还说没让你家赔桔子钱那是给你奶脸面了，要想他给打针的钱，除非太阳从西边冒出来，黄瘸子说那话，拐杖一下一下钉打地面，等黄瘸子停下来，脚跟前洼了个碗口大的沆。细猫还说，泥鳅，你奶那天靠在村长家那棵梧桐上，拉着村长诉苦说你腿肚子让狗咬肿了，说你要是得了狗病，她没法跟你娘你父交待，她不想活了！
泥鳅鼻子一酸，眼睁打湿手背，他问细猫晓不晓得哪个给的打针钱。细猫说，村长跟你奶说好话，说他肯定要帮你奶做主的，让你奶先回去，村长等你奶走了，把黄瘸子狠了一顿，后来把他叫进屋，趴在窗口你猜我听到了么事？
么事？
我听黄瘸子说，村长，其实我也不稀罕那几个钱，关键我摸不开那个脸面，当着大伙的面我跟她出打针的钱，那大伙还不把我笑死呀，赔了桔子又赔钱，那我不是比当年孙权还要亏嘛！
村长怎么说？泥鳅把眼泪揩干，问细猫。
村长好像是说，泥鳅娘老子都到外面赚钱去了，你让马大娘一个人么办呀，要钱没钱要劲没劲，马大娘这个人你又不是不晓得，她是个要强的人，要不是遇见过不去的坎，她也不会找你！
泥鳅开始埋怨蚕豆了，他说，要不是蚕豆那个王八蛋说黄瘸子家有桔子，我们也不会想到要去偷人家桔子的，不去偷桔子，我也不会让狗咬。
细猫接着说，我听黄瘸子吱唔半天，说他顶多出伍块钱，多一个子没有，村长哈哈地笑了，说你再添一块，哪个不晓得你今年的桔子长势喜人呀，还在乎这块把钱嘛？接着我就听见窸窸窣窣翻口袋的声响，再接着黄瘸子摔门出来了。
哦，细猫你说黄瘸子出了钱？伍块！泥鳅睁圆大眼，盯着细猫，你不许骗我，我们拉勾，谁骗人谁就是小乌龟！
不是伍块，是六块！细猫屈着小指伸过来。
泥鳅还记得那天，奶奶回来没一会儿，正拿热毛巾敷额头破皮的伤口。村长就给奶奶送钱来了，总共十一块，说是黄瘸子给的。起初泥鳅还不信呢，他认为黄瘸子那么凶还把奶奶推倒，他肯定不会出打针钱的。现在听细猫这么一说，他觉得黄瘸子还是个好人呢，村长也算一个！泥鳅要把细猫跟他说告诉奶奶…… 。 想看书来
第十节
泥鳅趴在桌子上做作业。蚕豆跑进来说，泥鳅，你娘刚才来电话了，让你奶五分钟过后去接，她五分钟过后再打过来。泥鳅还在为桔子的事记恨蚕豆，他说，你准在骗我，我娘打电话回来肯定叫我接的，么先叫我奶接电话呢？蚕豆摸摸后脑勺，我么晓得，电话里头你娘跟我娘说了几句，你娘好像要跟你奶商量事吧，说要把你接到外面去念书！
真的呀，走，我奶在下水塘洗衣裳，我找我奶去了，蚕豆你跟我一起去吧！说着，泥鳅跟蚕豆撒脚往下水塘奔跑，泥鳅嘴巴不住地喊，哎、哎，我娘来电话了哟！
泥鳅跟他奶奶毕恭毕敬坐在电话机跟前，大气不敢出，生怕惊吓了电话。红色电话像团火焰，烤得泥鳅鼻尖泌出汗珠子。电话玲一响，泥鳅抢在奶奶前面把电话摘下来，紧紧贴在耳朵畔，张嘴就喊，娘、娘，我好想你！电话里头的娘声音沙哑，泥鳅，娘也想你呀，在屋听话呗？
泥鳅哽了一下，他说，我惹奶奶生气了！
是不是又调皮了，奶奶身体不好，你要好生念书，莫招奶奶生气懂得啵，泥鳅是个小大人了，听娘的话把书念好了，将来住高楼，晓得啵！
嗯，我听娘的话，好生念书！泥鳅暗地攥紧小拳头，娘，我奶把家里那头猪卖了！
为么事呀，那猪不是正长架子么！
都怪我！泥鳅声音哽咽，我去偷黄瘸子的桔子，让狗咬了，我奶找黄瘸子要打针的钱，开始没给还把奶推倒了，额头都铲破皮了，村长为我们说话了，最后，黄瘸子和村长都出了钱，我奶把猪卖了，说做人要硬气也要晓得报恩，就把黄瘸子和村长的钱给还了，奶奶还到黄瘸子家买了一袋桔子，桔子可甜呢，奶奶说明年还给我买，说要把我肚子里的馋虫喂饱；哦，娘，拐子爷还给了我一个铁圈，可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玩它了，一滚那铁圈叮叮响，好像有个圈箍在我头上，叮叮叮吵得我尽做噩梦，前天，我把圈给细猫了，我听娘的话，好生念书！娘，你么时候回来呀，我跟奶好想你们……泥鳅奶搂紧孙子，箍得泥鳅喘不过气来，泥鳅看见奶奶眼睛亮晶晶的，额角的皱纹苏醒过来，笑容漾出来…… 。 想看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