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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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笑-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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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布鲁斯童年尚未离开旧港的时候……他在这儿也住过,在同一个旅馆里。当时他叫约翰·斯托克顿。当时这里是整个镇上最好的街区。当时,这条街再往上都是树和农田。汽车出现以前,往山上开发实在太费劲儿,况且,当时还不需要开发那么多地方去适应旧港的人口数量。彼时布鲁斯一家还没有搬到印第安纳波利斯去,布鲁斯的爸爸还任着旧港高中的校长。
  他当时穿及膝的短裤,跟父母住在三层廉价旅馆二楼的两个相邻的房间里。旅馆虽不是镇上最好的旅馆,可在当时却也未落得如今这般田地……如今一半的房间都住着劳工。
  店主还是布鲁斯小时候知道的那个寡妇。只是老了。当年她就是个年轻的寡妇,拖拽着一儿一女……小子比闺女大个两、三岁。这会儿,儿子已经离开了……据说正在芝加哥一个广告公司里做录入、校对的工作。布鲁斯听到这个消息实在忍俊不禁。“真是循环往复殊途同归的生命轨迹。”他的父亲和寡妇的儿子在同一产业工作,工作上有来有往,都是兢兢业业、蜗居在规则内的人。布鲁斯听了寡妇儿子的这个消息,不禁想到自己报社里一个同事说过的话:美国有这么一路人,通常来自爱荷华、伊力诺伊和俄亥俄。“他们或是从事小本买卖,或是经营农场牲畜,可是某一天,突然之间啊,他们就琢磨了:我这样下去就完啦。我这样下去就算到头啦!这以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把自己的小农场或小商店换成福特汽车,带上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开始旅行。他们去加州、德州、弗罗里达“见世面”……长途迁徙后,车子都掉链子了,可他们不管这些个,一路向前!最后,终于,他们回到了原来出发的地方。接着,随着时间的流逝,整个故事又重新上演一遍。他们又琢磨了:我这样下去就完啦,必须上路!必须移动!生命在于移动!反正就是诸如此类的一些个想法吧。乡村挤满了因为这个原因而离乡背井的车队。要是车在半路上彻底坏透了,他们就不得不留在抛锚的地方做劳工。这样的人很多。这就是我们所谓的美式激情。不断前进的激情。唉……” txt小说上传分享

暗笑 第十一章(2)
寡妇的儿子到了芝加哥以后,不仅找到了工作,还结了婚。女儿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挺大的一个姑娘还没对象。眼看着寡妇越来越老,女儿便十分自然地接替了妈妈的位置。旅馆随着小镇的改变也变得大不一样起来。过去布鲁斯还穿着及膝短裤跟爸爸妈妈住在这里的时候,旅馆里住的都是些挺一般的正经小人物……拿他爸爸来说,就是个高中校长;此外还有未婚医生、年轻律师……当时,途经小镇的背包客为节省起见,一般不去商业街上较为昂贵的地方住,而选择坐落在更高处的便宜旅店。黄昏时分,人们可以看到他们坐在门廊里的椅子上,互相解释为什么自己选择了这么便宜的所在。一般来说他们的借口都是:这儿比较清静。他们都琢磨着怎样投资自己旅行帐户里还剩着的那笔小钱,同时又皆为持有这样的想法而略感害羞。
  寡妇的女儿当时是个金色大波浪卷发的小美人儿。春秋的傍晚她在旅馆门前玩耍。过路的背包客就逗她玩儿。她也喜欢被人逗。他们一个个把她抱到自己的大腿上摆着,给她一个便士或几根糖棒。“那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布鲁斯想到。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的?可能她并不自知。也许有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坐在年轻男人的膝头,突然之间就有了别样的感觉。虽说她当时还不知道这感觉是什么,但有一点她感觉到了:再随便往男人身上坐好像不合适了。于是她带着些许自尊自爱的情绪从男人身上一跃而下。她的表情把在座的背包客都逗乐了。年轻男人本想把她拉回来,本想让她重新坐回到自己的膝头上来,可小姑娘不乐意了。她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上帝知道她后来想了些什么。
  布鲁斯记得,在某些春秋的傍晚自己也会同父母一起坐在门廊的椅子上闲聊。也许当时他在。也许他也是见证小姑娘内心变化的目击者之一。
  当时,爸爸在高中的校长身份还让人高看他一眼呢。
  布鲁斯的妈妈,叫玛莎·斯托克顿的这位女士,在布鲁斯成长的过程中,奇异地保有着一种既模糊又清晰的形象。布鲁斯不是梦到她,就是想到她。在他的想象里,她有时年轻貌美,有时年老厌世。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仿佛业已成为一个他可以自由运用想象去玩味的对象。当一个儿子的母亲去世了,或者儿子不再同母亲同住的时候,后者就变成了前者想象里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他们将她们无限理想化。为什么不呢?她们几乎已经永远地离开了。现实不会再来破坏对于她们的想象。这赋予了想象比现实更大的意义。
  妈妈,亲爱的妈妈,快回来吧。
  钟楼上的钟已经敲过十下啦!
  银色丝线穿在金底儿上啦。
  有时候布鲁斯怀疑父亲也像自己一样,比起一个真实的母亲来,更中意幻想中的那一个。他有时也想当面问问父亲,但是没问出口来。本来,要是波妮丝和父亲的年轻太太之间没有不和谐的关系,这个问题是可以问的。到底为什么她们俩这么厌鄙对方呢?“诶,老头子,你说是身边活生生的年轻身体好呢,还是意念中对于一个已死之人的记忆好?哪个你更喜欢?”假设能够直截了当地问出这个问题就好了。母亲的形象,作为浸泡在溶液里漂浮不定的液状物存在着。或者,作为一种幻想存在着。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暗笑 第十一章(3)
给布鲁斯捉刀的犹太小伙儿很会写关于母亲的文章。什么“星级妈妈送儿子当兵”啊,“公堂之上杀人犯与亲生母亲相见”啊,“她身着黑衣神情肃穆由辩护律师带往法官面前”啊……文章结尾通常佐以对陪审团的浓墨重彩的描写。总是这样。
  眼下,布鲁斯在旅馆里住的,就是自己小时候住的那一层。过去在这层上有父母的房间和他自己的小房间。卫生间在同一层楼隔开几间房的位置。很可能旅馆当时跟现在没什么大区别,但是在布鲁斯眼里,如今的旅馆比之过去破烂了无数倍。他回到旧港,刚来此投宿的时候,领路的女佣把他带到房间里,他心里就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该不会是小时候住的同一间房吧?他这样想着,脑子像座钟在老房子里走时那样发出巨大的“滴答”声。渐渐的,他清醒过来。“哪会这么巧。”他意识到这并非童年所住的同一间房。谁都不可能为了他原样保留那间房。
  “还好没有。我来此原本就是要跟回忆说再见的。他们不是说吗?要不断参与眼下的生活!不停滞地向前去!绝不能往后看!”
  给他带路的女人,毫无疑问,就是过去那个留着金色大波浪的小美人儿。布鲁斯听到别人叫她的名字,所以准错不了。她已经发育得有点儿笨重了,穿着上带有了妇人的精心。她的头发居然已经开始泛灰。她内心还像个孩子似的吗?而他自己呢?他是不是因为想要找回孩提时代的感觉,才回旧港来的?
  不过……关于寡妇的这个女儿……难道她就准备以旅馆女老板的身份过下去了?
  她干嘛不给自己找个男人呢?也许她不想要。又或者是她阅人无数,所以早就腻味了。布鲁斯小时候从来没有跟寡妇的两个孩子玩过。跟女孩儿在一起他觉得害羞;跟男孩儿在一起……由于男孩比他大两、三岁……他也觉得害羞。
  那个时候,早晨他跟父亲一起去上学,放学了则一个人走回家……父亲留在学校里批改卷子和作业。
  如果下午天气好,布鲁斯就跟母亲一起去散个步。家里反正没什么家务事,也不需要做饭……每天他们都在旅馆的饭厅里跟前来用餐的农民和背包客一起用餐。有时候饭厅里也会来几个生意人。那个年代,一份晚饭是二十五美分。布鲁斯小时候喜欢默想不爱说话,母亲同样是个闷罐子。家里所有的话几乎都是父亲说的。
  由于没有烹饪的任务,白天的母亲一般忙于缝纫。她要缝补好多东西。除此之外,还要制作蕾丝花边。后来,布鲁斯结婚的时候,姥姥还把母亲生前做的一些蕾丝花边送给了波妮丝。花边十分精致,因为年代久远,微微有些泛黄。波妮丝很高兴。为此还特意写信给姥姥道谢。
  一般都是在下午四点的时候,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布鲁斯,就跟着母亲去散步了。那时节有几条邮船常常来旧港的码头走动,妈妈和儿子很喜欢到河边去观望那景象。真嘈杂呀。到处是歌声和叫骂声。在盛夏闷热的空气里打了一天盹儿的小镇,为此活过来了。运货马车满街开得横七竖八,尘土滚滚,狗叫声、追跑打闹声不绝于耳,整个镇子充盈着温吞的生活气息。船除了装卸货物,还要在一条都是店铺和酒馆的街前顺道载客。而眼下,这条街道边,除了格雷轮胎厂,什么都没有了。以前的那些店铺,一律面河而建,现在却都冲着铁轨。就是这些铁轨上奔驰着的火车,渐渐扼住了大河的生机。在河流与河上人家的生活面前,铁道和火车是多么煞风景啊。

暗笑 第十一章(4)
散步的时候,母亲带着儿子去顺路的一爿小店里买零碎物什,然后到店铺门口的长凳上坐会子歇脚。有时店里的伙计会走出来聊天。那是一个干净整洁的伙计,留着两撮唇须。“这孩子喜欢船和河对不对,斯托克顿太太?”男人和女人聊到天气、聊到九月末的闷热以及降雨的可能性。直到有别的客人光顾,伙计走进店铺去照应,通常就不会再出来了。布鲁斯知道,妈妈之所以在店子里买那些针头线脑的东西,是因为她不愿意白坐人家的椅子。那时节,店铺周围的生活已经开始畸变。镇上主要的经济来源已慢慢不再依赖河流。生活的中心转移了。
  母亲同儿子坐在一起。
  不过一小时的光景,光线就柔和暗淡下来。接着吹来河上清爽的微风。女人很少说话。她从来不是善于社交的人。高中校长的妻子本可以结交很多朋友,可她看上去对这类事情兴味索然。
  最好看的要数船只进港和出港的时候。这个时候,从船上长出长长的跳板。跳板直伸到岸上铺着卵石的平台,黑人就扛着大包货物在这个跳板上赤膊赤脚地来回穿梭。五月末梢或九月头里那些炎热的日子,人们看见他们黝黑的皮肤……肩膀,以及宽阔的背……在炙热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彼时,母亲和儿子就坐在这些忙碌的船只前,在缓缓流淌微微泛褐的河边,被肯塔基沿岸葱茏的绿意温柔包围着。
  男孩的意识就这样带上了河流的印记。印记牢牢匍匐在意识表层。一直到母亲去世,儿子长大成人。
  母亲这一存在,从概念上来说,对布鲁斯是个谜。女性究竟如何爱憎?她们情感的物象是树的样子吗?女性如何生活,如何理解生命?也是依靠知觉和思考吗?她们是否跟随生之大潮茫然向前?
  布鲁斯在童年时的经历一度使他以为,同一个女人坐在河岸边的感觉,即为生命本质的感觉。然而随着成长,这想法与事实真相之间横陈越来越大的鸿沟。可惜他还没长到足够大,母亲就已去世了。与他而言,她也就成了永远的一个谜。是否这一切关于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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