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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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家- 第1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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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人杀害了中华至少5千万人,满清或许少一点,估计也在3千万以上,可是当年中国人拜元世祖忽必烈和爱新觉罗氏,不也照样受得了么?中国老百姓最盼望的是如何早日结束战火,如何安居乐业,谁当皇帝倒是不太在意的。日本人一旦得了中华,统治必不会像清朝那样长久,他们和中华文化的渊源太深,很快会被同化。更或许几十年下来,中国共产党就带领全国人民把日本人主导的政府推翻了。这个时候,大和民族会和满族一样,成为中国的一个少数民族,日本也和当年的满洲一样成为中国的版图……”

“谬论!”

谢有盼被白希的话激怒了。他无法接受日本人有可能成为统治者这样一种论调。曾经让自己的父亲受尽生死折磨的日本鬼子竟然有希望成为中华的主宰?这个老右派!学问是好的,可是思想有问题!划清界限!

“你简直就是在说胡话!是在给日本侵略者脸上贴金!你在否定中国人抗日战争的伟大功绩……你……你……那你觉得中国人就没有自己的骨气和尊严了?只要能够过安生日子,就不会拒绝一切外来侵略的统治?”

谢有盼站起来喊道,可他除了喊几句空洞的口号,却找不出有力的论据来驳倒白希。同学们也按捺不住地群情激愤起来,课堂上一片吵吵嚷嚷。

“同学们不要激动,我们是在探讨问题。我已经跟大家说过,我的回答仅仅代表我个人的观点,你们可以听,也可以不听,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得全面一些。大家既然问我,我就不应该言不由衷,我们共产党人讲的是实事求是。我虽然现在是右派,但是学术自由的原则我还是要坚持的……历史不能重演,但是我们在课堂上是可以像下棋一样把它复盘的,找出我们能够作为镜子的规律来,这才是学习的态度。另外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的话虽然是这么说,可是在日本鬼子打到我的家乡时,我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和鬼子也曾经刺刀见红,真刀真枪地干了几年!这是我作为一个中国人几乎无须考虑便做出的选择。讲述历史和躬身入局完全是两回事……好了,今天我们的课就上到这里,同学们有什么问题,可以在课后来找我。今天我在课上的言论,纯粹是学术讨论,下课!”

下了课白希就后悔了。冲动啊!总为一吐为快而冲动,这个毛病总是改不了!谢有盼这个兔崽子,总能撩拨到自己的痒处,一兴奋就全说了。嗐,爱咋咋的吧!一群孩子,不至于乱向组织汇报。谢有盼这个学生有点意思,脑瓜好使,有抱负,还憎恶分明,跟自己当年有点像,是个革命的好苗子啊,不上大学就可惜了的了……

这天晚上,谢有盼照例到教室赶夜功。这是他的老习惯了,这间教室几乎成了他的专用场所,他拒绝了所有想和自己一起学习的同学,包括女同学。曾经也在教室开夜车的同学,都被他找茬轰出去了。同学们后来都知道谢有盼这小子独,不喜欢和人分享,【wWw。Zei8。Com电子书】而且他学习太好,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学习,还感到自卑。谢有盼终于乐得清净了。他今晚想狠攻一下俄语和语文,上午的历史课把他搞得头晕脑涨,这两天都不想看历史了。高考已经迫在眉睫,不能再胡思乱想。

北风怯,狂沙难上银钩月。

银钩月,霜挂冷关,雪掩寒雀。

一支胡琴他乡曲,两代天骄江南灭。

江南灭,丝竹声冷,铁蹄声裂。

教室外突然传来一阵吟诵,是一首《忆秦娥》,声音再熟悉不过了,一口豫东口音,正是班主任白希。谢有盼合上书,拉开门,看到白希正在月光下抽烟、踱步,对着一弯新月若有所思。

“白老师,这么晚了,你还在备课?”

“啊?谢有盼啊,还在用功么?我这哪是备课啊,睡不着,出来走走。”

“这首《忆秦娥》是谁的呢?慷慨大气中透着沉郁苍凉呢……”

“哦,是我写的,前几年在内蒙考察工作的时候做的,刚才看见月亮,忍不住念出来了……”

谢有盼看着白希,发现他的微笑很有感染力。在他面前,自己总像一个局促的孩子,满身的激情和抱负,竟然会变得不轻不重没了影踪。他意识到自己在课堂上对白希的提问,更像是对白希的刻意发难,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样做到底有何目的。而现在面对着他,一切都平静了,有盼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和这个洞悉世事的右派班主任会说什么了。

“为什么这么想考大学,不走你父亲的路?”白希问道。

“我不想……他也不让。”

“哦?这倒很少哩,很少有军人家庭不喜欢儿子当兵的。”

“我哥哥去了朝鲜……”

“这事我知道,校长和我说了,他是从学校直接参军的,他的学生档案还在这里。”

“他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部队说他被敌人俘虏了,叛徒!”谢有盼一提到此事就咬牙切齿,低头狠狠地把脚边的一颗石子踢开。

“他是被俘虏,又不是叛变,你怎么认为他是叛徒?志愿军好像被俘了上万人,你怎么能这样责备他呢?”

“我爹原本就反对他去参军,他咬牙切齿非去不可,走的时候跟全家人都不打招呼,我爹我娘为他不知道担了多少心!去了就去了,没为家人增光不说,却第一次打仗就被俘虏,他也真举得了手!这让我爹怎么抬头?打了半辈子仗,从来没有稀松过,儿子竟然是个孬种!”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吧?”白希幽幽地说,吐出一口浓烟。有盼听了这话,呆在原地不动了。他强烈地感受到,白希身上那股智慧的力量正透过青色的烟雾朝自己压来。

“我看过你的档案,咱们师生一场,我就开导开导你。我受发落到此,自认为和你有些缘分,说话就不拐弯了。你有抱负,也有包袱。当年你父亲在朝鲜的时候,你和谢有根因为有同学后面说闲话就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县领导都来了。校长跟我说过这事,是因为这事,你哥哥才咬牙去参军的吧?”

“他一直想参军……算是惹了他的心事儿吧。”

“嗯……我在参加革命之前,一直在北京上学。我的父亲当时在北洋政府做事。呵呵,我是大官僚大地主出身哪!军阀混战,后来冯玉祥的部队抓了我的父亲,那年我十六岁。在学校里原本很风光的,父亲出事后,连喜欢我的姑娘都跑了!那段日子啊,受尽了白眼和排挤,怨恨过,愤怒过,我一直引以为傲的父亲一夜之间成了阶下囚,成了阻碍人民革命的封建官僚,我当时根本接受不了。后来蒋介石打败了冯玉祥,他也再没翻过身来。解放了,他眼看着要被宣正名分了,一场大病却没有熬过去。我当时如果就那样沉沦下去,就回家种地了,可我不甘心,总想找个机会翻过身来,于是我就参加了共产党的队伍,在鬼子的地盘和国民党的地盘干了十年。这么多年下来,满以为翻过身来了,可这不,我到头来不还是个右派?”

“……我爹前年也被定了个右倾……我的成分不好,也不知道学校让不让我考大学,即便考上,也不知道人家敢不敢要……”

“咱们学校还好,领导们还是很看重升学的,而且不少学习好的都和你出身差不多,都算进‘黑五类’里了,不能一概都抹下去,考得上学校会尽量开绿灯的。至于大学里要不要,那就不好说了。”

“要不要我都算完成个心愿,反正在家也没啥意思,不如在学校待着。我爹隔几天就去汇报几次,村里人虽然白眼不多,但是也都不怎么来往了。”

“有盼,你的父亲打鬼子、打国军、打朝鲜,他为新中国奉献了很多,但是他在人们眼里,属于半路革命,他在国军的那段历史变成反动的历史了!而事实上他是问心无愧的,他做了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应该做的事情,是值得你骄傲的!如今别人怎么评价他,其实与你,与他自己都无关了!那些所谓的‘荣誉’其实一点也不重要!我的父亲临死的时候,抓着我的手说,这一辈子他无怨无悔,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李鸿章那么拔尖的外交家,为国家操劳一生,可还是落下个卖国贼的恶评……有盼你要记住,别再为父亲遗憾,更别怨恨你哥哥,他们凭良心做事没有错。那样的时代,普罗大众都只是被滚滚潮流推着走的,大家根本就无从选择,所以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不在于‘做什么’上面,而在于‘怎么做’上面。而‘怎么做’,有人凭良知,有人不凭良知……你现在学习这么用功,可你真的认为去了北京,创出一番革命事业,就可以洗刷掉心中那并不存在的耻辱么?孩子啊,天下荒唐,自己不能荒唐!父亲和哥哥永远是亲人!我老婆是地主恶霸出身,成分极差,组织上让我和她划清界限。哼哼,休想!我干了大半辈子革命,为的不就是老百姓能安居乐业,家庭富足和融么?如果最后连自己患难与共的老婆都不能认,那我还叫什么共产党员?还是人么?”

“可这是阶级路线问题啊,你已经是右派和资产阶级反动分子了,是下放到这里的,不怕再加上新的帽子?”

白希的话重重砸在有盼的心坎上。白希此时剑眉挑立,虎目圆睁,谢有盼突然觉得,这个又黑又胖的右派在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一个风流潇洒的魅力青年,为了不和老婆划清界限,他宁愿放弃自己半生的革命功绩,这得要多大的决心?

“帽子多个一顶两顶不算啥,摘不摘也不算啥……人们太希望国家快速发展迎头赶上了,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初衷是好的,可是一味求快就容易违背规律,就会摔大跟头,不能再犯苏联的错误啊……有盼,你有抱负是好的,但是抱负不能用偏激的方式实现,不管做什么,不要违背自己的良心!你的父亲,你的哥哥……我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和你的父亲决裂?”

“……白老师……我并不是怪他们……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是想过和他决裂……但是……当然不忍心……我真的想考上大学,离开这里,到北京去闯一片天地,改变一下自己,也给我家带来点好的影响,留在这县城里也没有前途。”

谢有盼十分惊讶,这个白希为什么能看透自己的内心?这些个想法自己都似是而非,为什么白希一说出来,就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呢?被这样一个睿智的人看透内心,谢有盼心里浮起一阵惊慌,赶忙把话题移开了。

“有盼你记着,你的父亲是个英雄,在国民党是英雄,在共产党也是英雄,因为他是中华民族的英雄。不管他在这混乱的当世受到什么样的批判,历史终归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时间会让人们清醒的!你的父亲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伟大,他可能只认为他所做的一切其实只为他的一己之家。现在你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争取上进,这自然是好事。可是如果因此要同亲人决裂,才能够换来自己的地位和荣耀,终归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所有成就一文不值!因为你在得到这些浮华的东西时,却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人性!”

白希的话砸得谢有盼脑海中咣当直响,鸡皮疙瘩闪电般掠过了全身。白希的话正是他几年来心理斗争的主题,他摆脱不了的痛苦,前进和后退好像都是深渊,如今白希给他指出了一条唯一坦荡的路。谢有盼抬起头来,发现眼前模糊一片,滚烫的眼泪已经汹涌冲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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