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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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第2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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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向娜塔莎提出这个建议时,她回答说:“我什么地方都不去。求求你们不要管我,”她说完后强忍住眼泪,从房间里跑了出去,与其说是悲哀,不如说是气恼和忿恨。

自从娜塔莎感到她被玛丽亚公爵小姐抛弃,她要独自承受哀伤之后,她大部分时间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缩着双腿,坐在沙发的角落里,她用纤细的紧张的手指撕碎或揉搓某一件东西并用执着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它。这种孤独的生活使她疲倦、使她痛苦,然而,这对于她又是必不可少的。只要一有人进来,她就立刻站起来,改变她的姿势和眼神的表情,或者是顺手拿一本书看或者是顺手做点针线活,很明显,她急切地等待那个打扰她的人走开。

她总觉得,她马上就要彻底弄清楚那个问题了,而这个问题是她深藏于内心的观点所想探讨出究竟的一个可怕的、又无力解答的问题。

十二月底,娜塔莎穿一件黑色的毛呢布拉吉,辫发上随便绾起一个结,她瘦削、苍白,踡着腿坐在沙发角上,心烦意乱地把衣带的末端揉来揉去,眼睛注视着房门的一角。

她在看他去了的那个方向——人生的彼岸。这一人生彼岸她原先从未想到过,总觉得还相当遥远,也未必就真有。现在她觉得,人生彼岸较此岸更接近,更亲切,更可理解了。而人生此岸所有的一切不是空虚和荒凉,就是痛苦和屈辱。

她向所知的他到过的地方望去,一切依然如旧,她想象不出别的什么样子。她又看见了他在梅季希、在特罗伊茨、在雅罗斯拉夫尔时的样子。

她看见他的脸,听到了他的声音,重述他的话和自己的话和对她说过的话,时而又想到在当时为他和为自己可能说过的其余的一些话。

他穿着丝绒皮衣躺在安乐椅里,头支靠在瘦削、苍白的手上。他的胸脯可怕地凹陷下去,双肩耸立着。双唇紧闭,眼睛闪着亮光,苍白的额头上的皱纹不时地皱紧,隐约可见,他一条腿不停地颤抖。娜塔莎知道,他正在和难以忍受的疼痛作斗争。“这是一种什么痛苦呢?为什么会有这种痛苦?他有什么感觉呢?他是多疼痛啊!”娜塔莎想。他发觉她在注视他,于是抬起眼睛,不露笑容,开始说道。

“有一件事最可怕,”他说,“这就是把我和一个受苦受难的人永远捆绑在一起,这是永无止境的痛苦。”于是,他以试探的目光望着她。娜塔莎像往常一样,不等想好要说什么,就立即回答道:“不会这样下去的,这不会的,您一定会恢复健康,完全恢复。”

她这时又看见了他,并且在体会她在当时所感受的一切。她回想起他在说这番话时的长时间的、忧愁的、严峻的目光。

她明白,这种长时间注视的目光带有责备和绝望的意思。“我承认,”娜塔莎这时自言自语道,“假如他永远受苦,那一定是可怕的。我当时这样说,仅仅是因为这对他是可怕的,可是他却想到一边去了。他当时想,这对于我才是可怕的。他当时还想活,害怕死去。我是对他说了粗暴、愚蠢的话。我不曾想到这一点。我的想法则完全不同。假如我要把我想的说出来,那我就会说:让他死去吧,在我的眼前慢慢地死去,我就会比现在幸福。可现在……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什么人也没有了。他知道这一切吗?不。他不知道,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而现在,已经永远、永远无法挽回了。”他又对她说同样的话,可是现在,娜塔莎在想象中给他作了完全不同的回答。她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您要知道,这在您觉得可怕,可在我并不可怕。在我的生活中,没有了你,我便没有了一切,和您一道受苦,对我来说,更幸福。”于是他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就像他在临终前四天,在那个可怕的夜晚那样握着。于是她在想象中,对他说出另外一些她在当时可能说出的温存、爱抚的话。“我爱你……你……我爱……我爱……”,她说这话时,紧握着双手,拼命地咬紧牙关。

她沉浸在一种甜蜜的悲哀之中,泪水夺眶而出。但是她突然问自己:她是在对谁说这番话?他在哪里?他现在是什么样子?然而一切又被冷酷无情的困惑所遮掩,她又紧锁双眉,她又向着他所在的地点望去,她似乎觉得,她马上就要识破那奥秘……就在她觉得已经解开那难以理解的事物时,门环被敲打得哗哗直响,她十分惊讶,女仆杜尼亚莎慌慌张张地,不顾女主人的面部表情,闯入了房间。

“请您快点到爸爸那儿去。”杜尼亚莎的表情异常紧张地说。“彼得·伊利伊奇不幸的消息……有信来。”她一边抽泣,一边说。

 2

娜塔莎除了对所有的人都有疏远感觉之外,这时她对家中的亲人有特别疏远的感觉。所有的亲人:父亲、母亲、索尼娅,对她如此亲近,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以致他们的言谈、感情,她都认为对她近来所处的那个世界是一种侮辱,因而她不仅对他们冷淡,而且敌视他们。她听到杜尼亚莎说的关于彼得·伊利伊奇不幸的消息,但是她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们会有什么不幸,怎么可能有不幸?他们一切都是老样子,习以为常、平平静静。”娜塔莎心中说。

当她走近大厅时,父亲匆忙从伯爵夫人房间走出来,满面皱纹,老泪纵横。他从那屋里出来显然是为了能放声痛哭,以泄出心中压抑的哀伤。他看见娜塔莎,绝望地两手一掸,他那柔和的圆脸庞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扭曲着,发出痛苦的哽咽声。

“彼……彼佳……你去吧,去吧,她……她……叫你……”她像小孩子一样大哭着,急速地挪动衰弱的脚步走向一把椅子,他两手捂着脸,几乎是跌倒在椅子里。

忽然间一股电流仿佛通过了娜塔莎的全身,有一种东西出其不意地袭击她的心窝,她疼痛万分,好像觉得她身上有一块东西给扯掉似的,她在死去。在这一阵剧痛消失以后,她倏忽感到她已摆脱那内在的禁锢生活的痛苦。她瞧见父亲,听见母亲从门里发出一阵可怕的疯狂的叫喊,她立刻就把她自己和自己的不幸都置之于脑后。她朝她父亲跟前跑去,而他软弱无力地挥动着手臂,指着母亲的房门。玛丽亚公爵小姐走出门来,脸色惨白,下巴颏打战,紧紧地抓住娜塔莎的手,对她说了什么话。娜塔莎对她视若无睹,听若罔闻。她加快脚步往门里走去,顿了一顿,仿佛在同她自己作斗争,紧接着向她的母亲面前跑去。

伯爵夫人躺在安乐椅中,笨拙地挺伸身体,向墙上碰头,索尼娅和女仆们按住她的双手。

“娜塔莎!娜塔莎!……”伯爵夫人喊道。“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说谎……娜塔莎!”她一边喊,一边把周围的人推开。“你们都走开,不是真的!打死啦?!……哈—哈—哈!

……不是真的!”

娜塔莎一条腿跪在安乐椅上,俯下身子,抱住她,以出乎意外的气力抱了起来,把她的脸转向自己,紧紧搂住她。

“妈妈!……亲爱的!……我在这儿,亲爱的……妈妈。”

她轻轻地呼唤着。

她不放开母亲,她哭天嚎地,她使劲搂着,她要来水和枕头,解开母亲的衣服。

“我的好妈妈,亲爱的……妈妈……亲爱的妈妈。”她不停地轻声呼唤着,吻她的头、手脸,泪如泉涌,鼻子和两腮都发痒。

伯爵夫人挽住女儿的手,闭上了眼睛,稍稍安静下来,突然她以从未有过的迅捷站起身来,茫然四顾,她看见娜塔莎,用尽全力搂着她的头,然后把她那痛得皱起眉头的脸转向自己,久久地凝望着。

“娜塔莎,你是爱我的,”她以轻细的、信任的口气说,“娜塔莎,你不会骗我吧?你能把全部实情告诉我吗?”

娜塔莎热泪盈眶,她看着妈妈,她的脸上和眼睛只有祈求宽恕和怜爱的表情。

“我的好妈妈呀,好妈妈。”她反复地说,她竭尽全部爱的力量,为了能分担压在母亲身上的过度悲哀。

母亲逃避不了残酷的现实,又一次进行软弱无力的斗争,她难以相信,她的爱子英年早逝,而她还能够活下去。

娜塔莎不记得那一整天,那天夜里,第二天和第二天夜里都是怎样过来的。她没有睡觉,也没有离开母亲。娜塔莎的爱是顽强的,温情的,她没有怎样劝解,没有怎样安慰,而是对生活的召唤,这种爱似乎每一秒钟都从各个方面包围着伯爵夫人。第三天夜里伯爵夫人安静了几分钟,娜塔莎把头靠在安乐椅的扶手上,合了一会儿眼睛。床响了一下。娜塔莎睁开眼,伯爵夫人坐在床上,轻声说道:

“你回来了,我多么高兴,你累了,要喝点茶吗?”娜塔莎走到她跟前。“你长得好看些了,长成大人了。”伯爵夫人握住了娜塔莎的手,继续说道。

“妈妈,您说什么啊!……”

“娜塔莎,他不在了,永远不会回来了!”伯爵夫人抱住女儿,第一次哭出声来了。

 3

玛丽亚公爵小姐推迟了启程日期。索尼娅、伯爵都很想把娜塔莎替换下来。他们未能办到。他们看得出,只有她才能使她母亲不致陷入疯狂的绝望。娜塔莎在母亲身边守候了三个星期,寸步不离,在她屋内椅子上睡觉,给她喂水,喂饭,不停地和她说话,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的既温柔又亲切的声音才能使伯爵夫人得到安慰。

母亲的精神创伤无法医治。彼佳的死亡夺去了她一半的生命。自从获悉彼佳死讯,过了一个月,她才从屋里走出来,她原本是一个精神饱满、热爱生活的才刚刚五十岁的女人,这时却变成了一个半死不活,对生活没有兴趣的老太婆了。而夺去伯爵夫人一半生命的这个创伤,这一新的创伤却唤醒了娜塔莎。

由于精神崩溃而造成的心灵创伤,不管这似乎是多么奇怪,恰恰像肉体的创伤一样,在渐渐愈合。而一个很深的伤口愈合之后,就好像是自己渐渐长好了一样,心灵的创作也和肉体创伤一样只能依靠发自内在的生命力医治。

娜塔莎的创伤就是这样痊愈的。她想到,她的生命已经终结了。然而,对母亲的爱突然证明,生命的本质——爱——

仍然活在心中,爱复苏了,于是生命也复苏了。

安德烈公爵临终前的那些日子,把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连系在一起。新的不幸使她们之间更加亲近。玛利亚公爵小姐推迟了启程日期,在最近三个星期中,她像照顾一个生病的小孩子那样,照料着娜塔莎。娜塔莎在母亲的房间里呆了几个星期,这段时间几乎耗尽了她的体力。

一天中午,玛丽亚公爵小姐发现娜塔莎冷得直打哆嗦,就把她拉到自己房间,让她躺在自己床上。娜塔莎躺着,但是当玛丽亚公爵小姐放下窗帘要出去时,娜塔莎把她叫到身边。

“我不想睡,玛丽,陪我坐一会儿。”

“你累了,一定要睡一下。”

“不,不。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她会找我的。”

“她好多了。她今天说话很正常。”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娜塔莎躺在床上,借助房间里半阴半暗的光线仔细端详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脸庞。

“她像他吗?”娜塔莎想。是的,又像又不像。但是,她是一个特别的、陌生的、全新的、令人难以理解的人。她是爱她的。她的内心又怎样呢?全都好。怎么好法?她是怎么想的?她对我有什么看法?是的,她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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