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无法逃离:美国高中往事- 第7节

　　大概Alec也在同时察觉到了我的颓然，那种我逐渐适应的生活态度。多少次，我挤出人群，孑然走上潮湿的马路，沿着熟悉的路线穿越这个令我感到冷漠的城市。我习惯了一个人静静地回味书中读来的一句话：“Walking　in　the　crowd；　but　not　of　it。　（走在人群之中，但不属于它）”偶尔抬起头来，猜测故乡的天会不会一样如此阴霾或晴朗，故乡的友人是否仍在那片天空下说起我曾经与他们说过的东西。在日复一日地不与任何人交谈后，我学会了向孤寂妥协。而Denny的孤傲对于我病入膏肓的孤独生活几乎于事无补。现在想起Denny，他已慢慢成为了一个模糊的概念，甚至彼此说过的话，都已不再真实，即使那很可能是因为我不愿承认其真实性而已。

　　曾经的理工学院高材生Mr。　D对失控许久的人群大喊：“嘿，各位正在歇斯底里的同学，请不要失去对生活的信心，在一周内你们仍有换课的自由。”他语气严肃，却是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容。

　　“记住，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选择留下来的同学，相信你已经知道了自己被期望的东西。”

　　Mr。　D捋了捋如印第安人自留地一样日益减少的头发，接着说道：“令我吃惊的是，这次考试——完全采用理工学院大一化学课的试题——竟然出现了一个满分。”说罢他很满意地叫了声黑哥的名字，并在尝试三次后终于说出了正确发音。

　　黑哥茫然地抬起头，扫视了一下周围关注他的人群，就继续事不关己地练习那该死的分子式。

　　我哑然失笑，原来黑哥真的不是“黑人”。

第十七章
两周前学校突然宣布将午饭时间改为一小时，并允许高年级学生驾车去校外就餐。这条看上去像愚人节玩笑般难以置信的消息使全体学生惊喜不已。据传，Student　Government（学生会）发起了学生联名抗议，最终导致学校做出了让步。

　　“想不到Student　Government这种废物组织竟然也不是完全没用。”Matt当然不懂得了便宜应该卖乖的道理。

　　Spencer也调侃道：“这下那韩国妞可出风头了，”

　　“就是那个做校刊的十一年级总编的那个妞，这事是她组织的，猪头。”Matt无法容忍Chris一脸不知所云的表情。

　　然而Alec此前的分析令我明白了其中的真相：这类政策的改变一律是由学校PTA（Parent…Teacher　Association　；家庭…教师协会）做出最终决定。而PTA中的家长大都是向学校大笔捐赠的衣食父母，学校在这些事上自然对他们是言听计从。

　　但Alec似乎并没有试图把真相告诉大家，他正在翻阅一本某大学寄来的宣传册。

　　Matt没事找事地对Alec说：“听说你上周末单挑干掉了德鲁伊山的主力后卫？球技不错啊。”

　　Alec不动声色地说：“其实他只是JV替补而已，水平一般，”又接着说“你也喜欢篮球吗？有机会一起切磋。”

　　这话虽然说得很诚恳，但听在我们耳里却是十足的讽刺。Matt本来身材还算标准，但去年夏天回莫斯科喝了三个月的扎啤，足足增重50磅，现在胖的像吹起来一样。

　　Chris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就他这种成天只会躺在沙发上玩Halo的Couch　Potato　（沙发土豆）？哈哈哈……”

　　我看到Matt的脸色，赶紧指着Alec手中的册子问道：“这个学校在什么地方？”

　　“这是中部的一所Liberal　Arts　College（文理学院）”

　　“学院？怎么也得上个四年的本科吧，社区学院也太掉价……”Matt不屑地说道。

　　Alec还没回答，就听Spencer讽刺地说：“你知道文理学院是什么吗？不知道就别乱说了。”

　　我觉得Matt如果不是因为体重极大地影响了敏捷度，早已跳起来扑到了Spencer身上。

　　Matt一把拿过那本宣传册，试图找出攻击的把柄来。还没翻两页，他就哈哈笑起来，指着册子的几张照片里一个笑容灿烂如花的黑人学生说道：“这学校就这一号黑人，让它们当熊猫一样拍来拍去的。”

　　说罢抬头，赫然看见黑哥正一手端饭，一手提了把椅子站在我身后。Matt脸上顿时出现窘迫与恐惧掺杂的表情。

　　但黑哥并没听到Matt的大叫，只是向大家笑笑，然后挤进来坐下。

　　再看Alec，丝毫不为眼前的一幕所动。他脸上仍是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没了那习惯性的微笑。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是否是他故意做出？Alec此时一定在心中蔑视同一张餐桌上的这几人。

　　只见Alec站起身，略微理理衣服，又看看我，就一把抓起书包，撇下众人离开，留下一片沉寂。

　　我匆匆吃完饭，赶快跟了上去。走到餐厅门外，发现Alec正单肩背着那昨天新买的书包，冲我微笑。

　　“去图书馆吧。”他用手一指楼道拐角处的那间小的可怜的图书室。

　　图书室倒是有不少最新的报纸期刊。Alec随手拿起一份以学校吉祥物命名的的校报《维京人》，在我身旁坐下。他草草翻了几页，边看边皱起眉头。

　　“报纸办的不好？”

　　“太糟糕了。”Alec毫不犹豫地说，“不过还没校刊那么糟糕。”

　　“不至于吧，据说那些编辑水平都不错。那韩国女生和另一位编辑的文章都得过奖。”

　　Alec笑笑说：“那我可以做总编了。”

　　“今年的校刊和校报编辑马上要选举，你可以试试。”我似乎已经习惯了Alec不可一世的口气。

第十八章
我听老师耐心地解释一道被中国高中生看到会严重怀疑我的智商的数学题，同时在脑中理出整件事的过程。

　　据Spencer说Alec通过他认识了金发女孩Stacy。三天后Alec竟出现在校电视台WLHS的报道中，身旁的Stacy眨着眼介绍说这就是不久前击败德鲁伊山主力球员的同学，刚从波士顿一所私立寄宿学校转来本校的Alec　Chen。Alec那身西装似乎已很久没有被熨过，但未影响演讲效果。在一段五分钟的讲话里，他用C…SPAN频道中无数政客的语气，真挚表达出自己对湖滨高中的热爱，同时希望大家能够在接下来的校刊与校报副总编，以及Class　President（年级学生主席）的竞选中支持他。这次演讲引起那些讨论男生像商人讨论期货一样的女生们热烈的讨论。

　　不仅如此，英语课后我又发现Alec在T9教室外与英文老师巫婆女士进行着融洽的谈话。巫婆本姓Weech，但因为时常无法抑制自己燃烧过度走火入魔的的文学激情而被其学生称为“Witch”。巫婆自几年前上任校报刊社与辩论队的指导后，不仅两个团体越办越差，自己的婚姻也发生了破裂。现今校报已由周刊成为月刊，每次免费发放后都被黑人同学们整叠拿去厕所缓解手纸紧缺的问题。校刊只有在暑假前才印刷，作为限量珍藏版在若干自己创作兼排版的编辑中流传。而巫婆投入最大精力的辩论队，则从未在任何地区性比赛中取得名次，成为唯一一个其他湖滨高中竞赛性团体可以耻笑的队伍。

　　三天后，眼圈青黑的Alec手捧几页大概是熬夜赶出来的演讲稿，在英文教室里滔滔不尽地读出自己对改善我校学生出版物窘况的计划。Alec的英文讲得干净利落；不像亚城的孩子；虽然生活在大城市里；但话中总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南方音调。我专注地听Alec读出的每一句话，其中不乏很多我从未听过或听过后只记得我曾经听过的词。我的词汇量很小，因为生词这种东西就好像是穷人身上的虱子，开始时会认真地消灭每一个，久而久之就麻木起来。Alec疲惫的双眼中充满了自信。我突然想起前几日对Alec的想法，不禁觉得十分可笑。那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我将自己性格投影在他人身上的幻想呢？Alec自始至终都是这样自信的一个人。

　　这时Alec正讲到自己就读于私立学校时曾担该校报编辑的经历，并激动地说自己有信心将我校报刊也发展成全亚城甚至全州高中出版物当中的翘楚。谁知他肢体语言使用过度，手一挥，竟打掉了身后墙上那副美国著名的丑八怪，亨利&；#8226；戴维&；#8226；梭罗的画像上。还好Alec一把抓住了那副巫婆偶像的画像。在场的各位不知是为Alec的演讲还是他的敏捷反应鼓起热情的掌声，只有那个叫Kim的韩国女生在角落里漫不经心地玩自己的头发……

　　我与Alec发现了一处未被开拓过的篮球场地，它属于座落在居民区深处的一所小学。每天三点整全校的小学生们排成队，三分钟内被塞进黄校车内运得一干二净，而我和Alec会在四点钟学校四周万籁俱寂后来到这里打球。

　　小学的设施同湖滨高中一样陈旧。球场后是块一样大小的棒球场，没有草皮的黄土地赤裸裸地露在外，好像岁月留下的一块伤疤。篮球场的水泥地面被一副巨大的美国地图覆盖着，或是学校建成时画的，大部分颜色都已褪去，只能依稀分辨出各州的轮廓来。

　　Alec站在德克萨斯州的位置将篮球投向篮筐。球在蓝圈上转了一圈，没进，无力地弹在地上。我扫视周围，我的右手是小学贴有有黄砖的平房，而左手球场的尽头延伸出一条蜿蜒的小径，渗入深色的树林中。这种小径在亚城的有许多，供居民在上边散步或遛狗。这条显然没有太多的人光顾，连入口处的路牌都已被杂草遮住，无法看清牌上的字。它很可能有十几个英里长，连向远处的某个社区公园；也可能很短，在绕树林一圈后又回到这里。

　　我对这种未知的道路总有股难以抑制的好奇感，每次看到都想走进去探索路的尽头是怎样的一片天地。但我从未那样做过。生活总是等待着我继续自己的旅程，我也不愿为这中途的片刻风景所耽误。

　　“接住！”

　　我一侧身，球打在了肩膀上。Alec在篮筐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奇怪我为什么会看着一片树林发呆。

　　“这里的树很多。”Alec也朝那条小路望去。

　　“波士顿没有树吗？”我刚说完就意识到这句话很可笑，自己的中文退步不小。

　　“我不记得了。”不知Alec为何会这样回答。我们的谈话并未继续下去，毕竟来这里的目的是打球，而不是寒暄。

　　Alec最终当选《维京人》的副总编，而韩国女生Kim则成为《Skald》的副总编。两位总编正为准备大学申请忙得焦头烂额，所谓的实权还是落在Alec和Kim手中。同时Alec也加入了巫婆的辩论队。巫婆对Alec这位新转来的勤奋上进的学生深表满意。Alec对我说巫婆甚至主动提出明年要为他写大学申请推荐信。他充满不屑的语气使我更不能明白他为何费劲地去做这一切。

第十九章
我唯在朋友面前才健谈，Alec恰恰与我相反。他可以与一群不相识的白人女生搭讪三分钟就使她们在嘻笑者要他电话；也可以在打上一盘21分后就和大黑小黑们拍拳击掌称兄道弟。Alec跟校队唯一的白人控卫Jason一见之下就惺惺相惜。　现在每天吃饭时Jason必定跑来加入我们，忘食地和Alex大侃今年NCAA篮球理工学院击败Duke的可行性。

　　不久后在过道里与Chris说话时我才发现他身后墙上的那张贴了一星期的竞选传单。Alec的彩色照片占去大部分版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