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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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星星- 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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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望着难民营,在石山的顶上,坐在离老纳斯的葬地不远的一块岩石上。他说那句话的时候,说“太阳不是照耀在每个人的身上吗”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这座石山呢?这里,阳光一直不停地照耀着广阔无边的沙漠,这阳光是这么强烈,以至于周围在亚巴和热南附近的山丘都仿佛在云层里慢慢向前移动着。
    在我身下,是难民营的纵横阡陌。日复一日,这已经成了我们的牢笼,谁知道是不是有一天这里也将成为我们的墓地呢?平原卵石丛生,东面是已经干枯了的干涸河的河床,我们的难民营就坐落其上,像块阴暗的大斑点,带点铁锈色,带点土黄色,尽头赴,便是那条灰尘滚滚的公路。在这里,山顶午后的寂静之中,我喜欢想像着阿卡的屋顶,那各种各样的屋顶,平的,穹形的,还有塔楼,老的城墙,在海面上,海鸥在风中飞翔,还可以看见渔船一脉细细的风帆。现在我明白过来这一切都不再属于我们了。阿卡,在有一天,阿拉伯士兵们穿得破破烂烂地回来了,他们被打得头破血流,腿上绑着胡乱包扎的绷带,武器也没了,脸上印着饥饿和于渴,有些人还是孩子,可是已经被战争和疲惫变成了成人。在他们身后,还有女人,谈子和残疾人,这队伍一直延伸到地平线那里,而当他们到阿卡城墙前的时候,他们没敢过城门,只是就地躺在橄榄园中,等着分给他们的一点面包、水和酸奶。那是春天,他们讲述了在海法所发生的一切,在老城区狭街窄巷市场里的战斗,那些横陈的尸体,背部朝天。于是他们就向阿卡城走过来,沿着大海,在广阔无边的沙滩上走了整整一天,太阳和海风,他们都要烧起来了,一直才走到我们这座城市的城墙前。
    我想起来,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在城里游荡,我穿着一条很长的裙子,裹着面纱,弯着背,拄着棍子,装成一个寻找食物的老太婆,因为人家说城里有的强盗躲在难民里,他们会弓虽。女干年轻的女孩子。在城门口,我看见所有的这些人都躺在地上,躺在灌木和橄揽树丛中,就像是成千上万的乞丐。他们都已经精疲力竭,但是他们没有睡着。他们的眼睛因为高热,干渴而圆睁着。还有人点着了火,在梅滩边,黄昏的幽暗之中,远远地照着这些被战败的脸。老人,女人,还有孩子。远远望去,这些在海滩上,沙丘里的人仿佛是被弃置遗忘在这里的一样。他们没有抱怨,他们什么也没有说。而这寂静却比叫喊和呻吟来得更为可怕。只是时不时的,有孩子会抽泣几声,随即也就停了。只剩下了海浪涌向海滩的声音,那长长的波涛一浪接着一狼,磨蹭着岸边搁浅的小船。
    我在这些身体中走了一会儿,我是那么同情他们,都忘记装成一个老乞丐了,然而突然我丧失了勇气,往城里的方向走回去。在城门口,有个武装的士兵想要拦住我,他生硬地问:“你上哪儿去?”我说了名字,和我父亲的房子。接着他嘲笑地问像我,这么年轻的女孩子一个人在外而干什么。我没有回答就走了。我感到羞愧,为我刚才所看见的那一切。
    接下去的日子我开始听到在城市周围响起的火力相接的声音,还有震天动地的炮响.这是夏天前,德鲁兹人存哈嘎纳日日夜夜地作战。于是所有健全的男人全都出发去打仗了,我的父亲艾哈迈德也和他们一道去了北方。他把房子交给我,然后对我进行了祝福,就走了。他也是,他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回来的,但是他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我才得知他在轰炸纳哈里亚的时候死了。
    接着带篷卡车来了,要把城里居民带往别处安全的地方去。士兵来了,他们住进我的房子里,而我,登上了卡车。
    卡车在阿卡的门前开动了,那些留下来的人目进着我们离去。卡车有开往各个方向的,往康塔拉,纳巴替,或是往南方嘎萨去的,再不就是往图尔甘,热南,拉玛拉去的。据说有的卡车一直开到阿曼的盐城,那是在约旦河的另一边昵。阿玛·乌伊雅和我都不知道我们这是上哪儿去。我们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天,我们也会落到那个地步,成为那些我所看见的被弃置遗忘在城墙下的人。
    奴尚难民营也许是这尘世的日日,因为我觉得没有什么还能更糟糕的了,因为在这里无可希望。日子都粘到一块儿了。他们就像这细小的灰尘,无处不在,无可见,无可触,但是它可以覆盖一切,衣服,帐顶,头发,甚至皮肤,一种我能够察觉出分量的灰尘,它混杂在我喝的水里,我能够在食物里感觉到它的味道,而当我夜里醒转来,它的味道就停留在我的舌头上。
    奴尚难民营有三口井,那是在干涸河的河床上凿的三个洞,周围有一圈石子,上面覆着旧的木板。清晨,黎明时分,太阳还藏在山坡后面,天尚是一片澄明广阔时,我就带上桶去打水了,这是夜里的水,清凉明澈,因为还没有人来污染它。然而打水的大队人马已经向着井的方向走过来了,都是些女人和孩子,连绵不绝。起初,我们刚到难民营的时候,还可以听得见说话声,笑声,就仿佛过里和世界上其它任何一个地方一样,是一个没有战争也没有牢笼的地方。女人打探着彼此的消息,到处传播着闲话,绘声绘色地谈论着什么,仿佛这一切都无所谓似的,仿佛她们只是在旅行,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她们同:“你是哪儿人?”然后是响亮的回答声,说着她们出生的地方,结婚的地方,还有孩子出生的地方:恰齐里亚,雅法,啥甘,沙法,阿穆尔,还有她们都认识的人的名字,阿卡,阿尔盖次,纳布鲁斯的老街,生活在马拜拉岩洞附近的哈姆萨,在犹卡南教士教堂旁边摆鞋摊的鞋匠的母亲玛利卡,还有住在大天主教堂那边,就是格鲁伯·帕沙用来放大炮的那间教堂那边,有三个女儿的阿伊莎。我听到了好些名字,穆哈里德,热巴,凯撒里耶,唐杜拉,雅儒尔,纳齐拉,迪特,路德,拉迈德,卡夫尔·撒巴,拉萨兰,阿斯加兰,嘎萨,塔巴里雅,路玛奈,阿拉拉,所有的这些名字都在清寒的空气里奇怪地回响着,在井的周围,仿佛它们都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阿玛·乌伊雅太累了,所以她没法到井边去昕这些名字。于是,我带着两桶水回去,把水放在我们住的小棚屋的门口,然后我就把自己听到的这些东西讲给她听,甚至是那些我无从知晓的名字。她听着,时不时地摇着头,好像这里面有一种我无法明白的含义。我的记忆力非常之好。
    这只是在最初的时候,因为渐渐的,这说话声便随着日渐干枯浑浊的泉水一道弱了,没有。现在,得把水桶小心翼翼地倒上一两个小时,让泥沉淀下去,才能把水灌到壶中。而太阳依旧每天升起,照在这越来越酸,越来越红,似乎都被烤焦了的大地上,照在细细的灌木枝上,照在耷拉着脑袋的郁郁的金百合花上,照存干涸河的河谷上,木板和纸板搭起桌的破房子上,破帐篷上,还有那些用汽车皮,汽油桶,以及用铁丝缠绕起来的轮胎做成的临时避风避雨之处。每天早上祈祷之后,所有的人都担着太阳从山坡后面升起来,除了老莱拉,仿佛她的名字就注定好了她的命运一般,因为她瞎了,瞪着那两只白白的眼球她看不见太阳。她就坐在她门前的一块大石头上,嘴里喃喃有声地念着不知是祈祷还是咒语的什么东西,等人给她送一点吃的和喝的,每个人都晓得如果有一天大家都忘了她,她一准要饿死。她的儿子在战争中都送了命,就是在海法被占领的时候,自此她便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界上。
    渐渐地,就连孩子也不再跑叫,不再在田边打架了。现在,他们就坐在破屋子边的阴处,坐在满世界的灰尘里,饥肠辘辘,活像一群狗,太阳移动,他们便也随着移动。除了在太阳接近了午线也就是分配食物的时候,他们才站起身来。
    我塑着他们,这是面镜子,照出了我自己的虚弱和沮丧。这些孩子当中的大多数人,尤其是穷人,失去了父亲或母亲的孤儿,或是那些从沿海的村庄里冒着硝烟炮火逃出来,身无分文,没有食物的孩子,他们童年的轮廓似乎已经被一种没有来由的衰老所吞噬了。小女孩都是廋伶伶的,弓着肩,罩着过于肥大的裙子,小小的身体仿佛在衣服里飘。小男孩几乎是光着身子,双腿弯曲,膝盖突出,皮肤是一种烟灰色,头皮上长满了癣,眼睛里也尽是虫子。我注意的尤其是他们的脸,我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因为我不愿意真的看见什么:那脸上的我不曾明白的表情,他们那种空茫,遥远,陌生的目光,燃着高烧般的火焰。当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奴尚难民营里,沿着一排排房子,沿着那些涂着沥青的纸墙,那些旧木板走的时候,我到处看见的都是这些脸,建些空茫而罐远的目光时不时地就出现在我的跟前,就像在镜子里,我看见了自己的脸,一个十六岁的我,可是已经被窃去了美丽,也许不耐烦的眸子犹在询问,但是那脸已经是一个老妇人的脸,皱纹纵横,衰败暗淡,写满了不幸,一张接近死亡的干瘪的脸。
    无沧我走到哪里,看见的都是这张脸,我的脸,还有那双经脉突出的瘦伶伶的手,以及我那虚弱轻飘犹如一片阴影的身体。别人见到我都调转过目光,或者刚好相反,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躲在他们的袍子里,就像是躲在岩洞深处,什么话也不说,但是目光里有种沉默的疯狂。
    现在,即使是在井边,女人也不再谈论了。她们不再抱怨,不再念叨那些城市以及失踪了的人的名字了。一个夏天都没下雨,井的水位继续在降下去,系着绳子的水桶放下去,在泥泞的甚至是乌黑的井底刮撩着。
    水越来越少了,我们于是不能洗澡,也无法洗衣服了。孩子们的衣服弄上了各种各样的污迹,粪便,食物,泥巴,女人的裙子也因为积满了污垢而变得硬梆梆的,就像是树皮。
    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黑着脸,头发缠结,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腐肉的气味,闻得我直犯恶心。我们这时和一个沿海一带(萨尔加)的农妇住在一起。她身上的那股味道我实在忍受不了,所以只好夜夜搬到外面去睡,蜷缩在一张旧屋顶下,躺在满路灰尘之中。
    只有当我可以远离难民营的时候,我才感觉好些。一大清早,我就一直爬到石山顶上,老纳斯的坟墓那里。有一天,在路上,我第一次看见一只牲畜渴死了。这是塞伊德的一条白狗,就是老纳新小儿于塞伊德,我认识这条狗,因为老人对它很好,在他将死的时刻,它经常躺在他的身旁,前肢趴在地上,头竖着。我好像没有听说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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