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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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星星-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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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有说话,连站在饭店前的宪兵也没有说话。
    每回开门的时候,特里斯当就可以看见一点大厅里的场景,日光从朝向大厅的落地窗巾照射进来。宪兵站在窗前,抽着烟。他们当中的一个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一本登记簿,是他在钩名字。特里斯当觉得这大厅里仿佛有点什么东西,是那么可怕,那么神秘,好像进去了的人就再也出不来了似的。在广场的一侧,旅馆的窗户都关得紧紧的,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而夜幕降临时分,意大利人就放下了百叶窗,把自己关在旅馆里。广场一片漆黑,仿佛没有人烟。谁都不可以出去。
    正是旅馆前的这片沉寂吸引着特里斯当。他离开潮湿的房间,妈妈还在里面睡觉,呼吸均匀,他离开了他的梦,梦中的曲子和花园,他来看艾斯苔尔,夹在这群在广场上等待的身影中的艾斯苔尔。她和父母一起走进去,鄢个拿着登记簿的人把名字一个个钩过来,然后也在本子上钩下她的名字。特里斯当真想和她一起,一起排在队伍里,一起走到桌前,在这样的时刻,他可无法在维克托利亚旅馆的房间里兀自沉睡。广场上实在是静极了。只昕得见泉水滴落在池塘里的声音,还有一只狗不知在什么地方叫着。
    然后,艾斯苔尔出来了。她走在广场上,和她的父母稍稍分开了点儿。当她走过树丛的时候,她看见了特里斯当,在她的黑眼睛里,有一簇火焰,仿佛是愤怒,又仿佛是蔑视,这火焰如此勃勃地燃烧着,令男孩子的心狂跳不止。他朝后退去。他想要说,您真美,我只想着您,我爱您。但那群人影已匆匆转向了街衢。
    太阳在天空中升起来,日光在云间灼燃。田野里的草锋利极了,荆棘抽打着双腿。特里斯当狂奔着,想要避开这一切,他一直跑到冰凉的溪水边。空气里散发着各种味道,到处都是花粉和苍蝇。
    这个夏天绝无仅有,仿佛在此之前人们从来没有经历过任何别的夏季似的。太阳灼燃着草地,连河里的石头都要烧着了,群山在深蓝色天空的映衬下,显得那么遥远。艾斯苔尔经常到河边去,在山谷的深处,两条激流交汇的地方。在那里,山谷变得十分宽阔。环抱着山谷的群山于是更加遥远。清晨,空气依旧还平整、清凉,天碧蓝碧蓝的。然后到了下午,云聚集在北面和东面,垛在山峰的上方,卷起令人晕眩的旋涡。光影在河流清波的上空轻轻摇晃着。所有的一切都在轻颤,转过头来,水声,还有蝈蝈的叫声,一切都在轻颤不已。
    有一天,加斯帕里尼跟艾斯苔尔一起来到河边。因为太阳已经悬挂到了天空的正中.艾斯苔尔开始沿着草坡往上转回家门,可加斯帕里尼拉住了她的手:“来,我们一道去看我表哥收割,在坡下面的罗科比利埃。”艾斯苔尔有点犹豫。加斯帕里尼又说道“不远,就在坡下面,我们可以坐爷爷的马车去。”艾斯苔尔“前倒是看过收割,是和她爸爸去的,但她已经掌不准足不足还能回忆起小麦是什么样子的了。最终艾斯苔尔还是上了马车。车上有包着头巾的女人,还有孩子。马是加斯帕里尼爷爷驾的。马车沿着公路的方向,驶过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到达山谷。再也看不见人家了,只有小河在阳光下闪着光,还有一片片的草地。公路变得坑洼不平,马车一路颠簸着,逗得车上的女人笑个不停。在罗科比利埃前面一点儿,山谷宽阔起来。还未曾看见什么的时候,艾斯苔尔就听见了各种声音:叫喊声,女人的声音,随着热风传送过来的尖笑,还有一种有似雨声的嘈嘈声,黯哑、规律。“我们到了,麦田就在那里。”加斯帕里尼说。他们转到了田间小路上,艾斯苔尔突然看到了正在劳动的这群人。有好多好多的人,马车就停在一边,马正在吃坡边的青草,孩子们正玩得起劲。马车边,上了年纪的人用木叉叉起麦子,装到车上去。大部分麦田已经收割完毕,围着头巾的农妇侧着身在捆扎麦秆,然后再把麦茬推到公路上的马车旁。在她们身边,毛毛头,或是小一点的孩子在拣掉在地下的麦穗玩儿。大一点的孩子则把抬起的麦穗塞到麻袋里。
    年轻的男子在麦田深处劳动。他们排成一列,彼此相距几步之遥,好像士兵一般,挥舞着镰刀,在麦田里缓缓前进。艾斯苔尔刚到时听到的声音就源自于此。他们的镰刀齐崭崭地向后举起,长长的刀刃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一瞬的停顿后,再突然一起落下,“喀”的一声,与麦子交戈,这动作里有一种机械性,而男人同时还发出一阵低吼,声音在喉头,又似在胸口,“唷—咳”,在山谷间回荡。
    艾斯苔尔起初藏在马车后断,因为她不愿意被人看见,但是加斯帕里尼硬是把她拉了出来,拽着她在麦田里走。麦茬又硬又糙,插在他们的帆带鞋里.攘伤了他们的脚踝。田里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一种艾斯苔尔以前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味道,也许她刚到的时候,就是因为这股味道而感到害怕。这是种酸酸的味道.混杂着汗水和灰尘,混杂着人的气味和植物的气味。阳光刺眼得很,眼皮、脸、手都被晒得滚烫。在年轻男子的身边,女人和孩子都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衫,艾斯苔尔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他们带着一种几近疯狂的匆忙,拣着从麦秆上掉下的麦穗,然后塞进他们的麻布袋里去。“他们是意大利人。”加斯帕里尼说,声音里有一种暗暗的高傲的意味,“他们那里没有小麦,所以他们跑到这里来收割。”艾斯苔尔好奇地看着这些衣杉褴褛的女人,她们的脸都半遮半藏在褪了色的头巾后。“他们从哪儿来?”加斯帕里尼指着山谷深处的群山说:“他们从瓦尔第里的桑塔—阿纳来(他是说桑塔纳),他们翻山越岭,因为他们在自己那里吃不饱。”艾斯苔尔惊讶极了,因为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意大利人竟是这样的,像这群妇人和孩子。但是加斯帕罩尼把地拉到收割者的队伍中,“看,这就是我的表哥。”这个年轻男子身着毛衣,脸和手臂都被太阳晒得通红,他挥舞镰刀的手停了下来:“怎么,你介绍你的末婚妻给我认识么?”他笑了起来,其他的人也都停下来望着他们,加斯帕里尼耸了耸肩。他跟艾斯苔尔一起走到麦田的另一头,在草堆上坐了下来。在那里,只能听见镰刀剖麦的咝咝声,还有男人沙哑的呼吸声“唷—咳!”“唷—咳!”加斯帕里尼说:“我爸爸说意大利人快输了,因为他们在自己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了。”艾斯苔尔说:“那也许他们会在这里安家?”加斯帕里尼毫不犹豫地答道:“我们不会让他们这么做的,我们会把他们赶走。再说英国人和美国人就要赢了。我爸爸说德国人和意大利人很快就要被打败了。”他还是稍稍降低了一点声音“我爸爸是游击队里的,你爸爸呢?”艾斯苔尔想了一会儿。她拿不太准该怎样回答。于是她就学着他说:“我爸爸也是,他也加入了游击队。”加斯帕里尼问:“他干些什么呢?”艾斯苔尔说:“他帮犹太人穿越山岭,他把他们藏起来。”加斯帕里尼似乎有点愠:“这不是一回事,帮游击队,不是这样的。”艾斯苔尔已经在后悔自己讲的这一切了。她爸爸妈妈交代过她永远不要谈及战争,不要谈及到她家来的这些人,不管对谁都不要说。他们说意大利人会给告密者钱。也许加斯帕里尼会把这一切讲给蒙多罗尼宪兵队长听?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们俩都沉默不语,嚼着从透明的谷壳里剥出来的一粒粒麦粒。最后还是加斯帕里尼先开了口:“你爸爸是做什么的?我的意思是说,战前他是干什么的?”艾斯苔尔说:“他是老师。”加斯帕里尼显出一副感兴趣的样了:“什么老师?”艾斯苔尔:“中学的历史老师。教史地的。”加斯帕里尼没再说什么。他直勾勾地看着前面,绷紧了脸。艾斯苔尔在想他刚才看着那群抬麦穗的孩子,说“他们在自己那里吃不饱”的那种语调。又过了一会儿,加斯帕里尼说:“我爸爸有支枪,他一直有的,藏在我们家的谷仓里。如果你想看的话,哪天我拿给你看。”然后艾斯苔尔和他又沉默了会儿,听着镰刀和男人的呼吸声。太阳挂在正当中一动不动,地上没有一片阴影。黑色的大蚂蚁在麦芒间前进、停下、再出发。它们也在寻找从麦秆上掉下来的麦粒。“你真的是犹太人吗?”加斯帕里尼问道。艾斯苔尔望着他,好像没有听懂他的问题似的。“说呀。这是真的吗,你是犹太人吗?”小男孩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脸上突然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同情,艾斯苔尔很快回答道,语调里简直有点愤怒;“我?不!不!”加斯帕里尼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缓和下来。他接着又说:“我爸爸说,如果德国人来了,他们会把所有的犹太人都杀光。”突然,艾斯苔尔感到心跳加快了,血在颈间和太阳穴的动脉里奔涌,“突突”地疼。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双眼盛满了泪水。是因为撒了谎。她听见小男孩缓缓的,坚决的声音,然后是她自己的,在重复,在回响;“我?不!不!”恐惧,或者是一种痛苦浸满了她的眼睛。在麦田上方,天蓝得几乎发黑,阳光反射在镰刀上,还有山石上。透过她的裙子,太阳灼燃着她的背,她的双肩。稍远处,在田间,衣衫褴褛的女人和孩子还在贪婪地翻拣着麦茬,指头被刺得血淋淋的。
    艾斯苔尔什么也没有说,一下子站起身来就走,起初还是在走,麦茬在她的帆布鞋里磨打著。男孩略显嘶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艾莲娜!艾莲娜!等等我!你上哪儿去?”马车还都在公路上等着装麦,艾斯苔尔转上公路后,就开始跑起来,朝着村了的方向没命地跑。她跑着,没有回一下头,没有停一秒钟,她想着后面仿佛是有一只疯狗在追,好跑得再快些。山谷的凉风掠过她的身体,与麦田里的热浪比起来,好像有水的感觉。
    她跑着,一直跑到浑身发腾,跑到呼吸不了为止。然后地在路边坐下来,一切静得怕人。一辆卡车驶过,是意大利宪兵的卡车,卷起一阵蓝烟滚滚而来。意大利人很快把她抛在身后,又过了一小会儿,她下了山坡,回到村里的广场上。她没有把这一切告诉妈妈,在山坡下,人们在收割。她的嘴巴里一直都留有麦粒的那种酸酸的味道,好久好久。
    有一天,意大利人还是带走了费恩先生的钢琴,一大清早,下着雨。消息很快传播开来,虽然人们还没太闹清究竟是怎么回事。村罩的孩子全都在那儿,还有系着围裙的老妇人,以及因为下雨穿上了冬天的皮里长袍的犹太人。就这样,那件神奇的黑光锃亮的家什,连同原先摆在它上面的铸成魔鬼状的铜烛台被四个穿制服的意大利宪兵带走了,开始沿着村里的街衙往广场那儿去。艾斯苔尔望着这支奇怪的队伍,钢琴闪着幽光,前后摇动着,仿佛是一只巨大的棺材,还有意大利宪兵帽子上的黑色羽毛,也随着钢琴的摇动一晃一晃的。好几次,宪兵都不得不停下来喘喘气,而每回他们把钢琴搁下来,钢琴硌在街石上,琴弦总是发出一阵长长的震颤,仿佛是在呻吟。
    就在这一天,艾斯苔尔第一次得以和拉歇尔说上话。她远远地随着这支队伍,后来她看见了费恩先生的身影,也在雨中溯街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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