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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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无疆-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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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老门

西班牙的一半风情,在弗拉门戈舞里蕴藏。

入夜,城市平静了,小巷子幽幽延伸。我们徒步去找一个地方,走着走着连带路的朋友也疑惑起来:路名不错,门牌号码已经接近,为什么还这么阒寂无声?

要找的门牌号码挂在一扇老式木门上,门关着。用指背轻叩三下,门开了,是一个瘦小的男人。我们说已经来过电话预订,他客气地弯腰把我们迎入。

进门有一堵很旧的木墙挡眼,地方只容转身,但转身就看到了木墙背后的景象,着实让我们吃了一惊。

一个很大的场子,已经坐了一二百人,都围着一张张桌子在喝酒,谈话声很小,桌上烛光抖抖,气氛有点神秘。场子内侧有舞台,所有的人都是来看一个家庭舞蹈团演出的,包括我们在内。这是他们家庭的私房,所以躲得那么隐秘,塞得那么拥挤,一门之外,竟毫无印迹。

舞台灯光转亮,演出开始了。娉娉婷婷出来三个年轻女郎,一个温和,一个辛辣,一个略略倾向另类,都极其美丽,估计是这个家庭的女儿和小媳妇。她们上场一派端庄,像刚刚参加过开学典礼,或结伴去做礼拜。突然,其中一个如旋风初起,云翼惊展,舞起来了,别的两位便让到一边。舞者完全不看四周,只是低头敛目,如深沉自省,却把手臂和身体展动成了九天魔魅,风驰电掣。但恰恰在怎么也想不到的瞬间,她骤然停止,提裙鹤立。应该有一丝笑容露脸,却没有,只以超常的肃静抵赖刚才的一切,使全场观众眨着眼睛怀疑自己:这样雅淑懦弱的女郎怎么会去急速旋转呢?

瘦削的男子一脸愁楚,一出场就把自己的脚步加速成夏季的雨点,像要把一身烫热霎时泻光。他应该是这个家庭的小儿子,家庭遗传使他有了如此矫健的腿脚。如果是,那么我要修改刚刚作出的判断了,他不会是三位女郎中任何一位的丈夫,做了她们的丈夫就不会如此激愤和悲苦。当然也许反过来,这夏季的雨点是骑者的节奏、勇士的步数,他正以祭拜式的感动来酬谢上天赐予的幸福?

静静地,仪态万方,一个中年女子上场,她应该是这家的大媳妇。同样的奔放在她这儿归结为圣洁,同样的激越在她这儿转化为思考,她比年轻的舞者闪现出更多怀疑的目光。那么干净利落的一个停顿让人惊叹,但她却在怀疑这样的停顿是否有必要。最后她终于笑了,与年轻的舞者结束时谁也不笑不同,只有她敢笑,但笑容里分明有三分嘲讽隐藏。她是在嘲讽别人还是在嘲讽自己?她是在嘲讽世界还是在嘲讽舞蹈?不知道。只知道有这三分嘲讽,这舞蹈便超尘脱俗,进入了可以平视千山的成熟之道。

舞台边上一直站着一个胖老汉,一看便知是家长,家长理应监督演出的全过程。没想到大媳妇刚退场,他老人家却走到了舞台中央。以为要发表讲话,却没有,只见他突然提起西服下摆,轻轻舞动起来。身体过于肥硕,难于快速转动,但他有一股气,凝结得非常厚重,略略施展只觉得举手投足连带千钧,却又毫无躁烈,悠悠地旋动出了男人的妩媚、老人的幽默。此刻我终于明白,对于这么一位老年舞者,表达正常的衰弱是幽默,表达不太正常的健康是幽默,表达惊人的娴熟是幽默,表达一时的生疏更是幽默。这位最不像舞者的舞者怎么着都行,年岁让他的一举一动全都成了生命的古典魔术。

高潮是老太太的出场。这是真正的台柱、今晚的灵魂,尽管她过于肥胖又过于苍老。老太太一出场便不怒自威,台上所有的演员都虔诚地站在一边注视着她,包括那位胖老汉,她的夫君。连后台几个工作人员也齐刷刷地端立台角,一看便知这是他们家庭的最高仪式。刚才的满台舞姿全由老太太一点一点传授,此刻宗师出马,万籁俱静。老太太脸上,没有女儿式的平静,没有儿子似的愁楚,没有大媳妇的嘲讽,也没有胖老汉的幽默,她只是微微蹙眉又毫无表情,任何表情对她都显得有点世俗。她几十年在家里张罗一切,已经穿越彻底的世俗,因此一到舞台上太明白应该摆脱的是什么。台上四周端立着各色舞者如饥似渴地注视着她的一招一式,这是他们天天面对的经典,却又似乎永远不可企及。她是不是在为后辈们的一步之差而蹙眉?或者,竟是为自己还未传授到家却已老迈而惶愧?

耳边有真正懂行的本城观众在轻声喝彩,还听到有人在说:整个西班牙已经很少有人能像她这样,下肢如此剧烈地舞动而上身没有半点摇摆。

老太太终于舞毕,在满场的掌声中,台上所有的端立者全都进入舞蹈状态,来为今晚的演出收尾。但与其他舞蹈的收尾不同,场面虽然热闹,每个舞者并不互相交流呼应,也不在乎台下观众,各自如入无人之境,因此找不到预料中的欢乐、甜媚、感谢和道别,有的只是炽烈的高傲、流动的孤独、忧郁的奔放。

观众至此,已经意识不到这是沉沉黑夜中一条小巷中的家庭舞会,只觉得满屋闪闪的烛影,已全然变成安达卢西亚著名的阳光。

在西班牙南部,阳光、夜色、晨曦、暮霭,大半从舞者的身体进出,留下小半才是自然天象。

死前细妆

在很长一个时期,西班牙人成批地到一个废弃的宫苑门口久久排队。好不容易放进去一批,便在荒草、瓦砾中艰难行走,去寻找一座座神秘的庭院。后来,欧洲人也来排队了,美国人也来排队了,有些著名作家还想方设法在里边住一阵,全然不怕无月的黑夜野猫和碎瓦一起堕落在荒草间,而手边又摸不到烛台。

一年年下来,有关当局终于下决心,投入漫长的时间和大笔的经费来清理这个宫苑。一旦清理立即被公认为世界第一流名胜,当年康有为先生旅行欧洲,特地辛辛苦苦到西班牙南部来看它,看完写诗惊叹它的土木建筑水平,我们中国很难比得上。

这便是阿汗拉布拉宫。

今天我们一行来到这里,首先惊诧它的巨大。一层层进去,对于能否在一天之内走完它已失去信心。我一次次找岗楼边的墙根坐着休息片刻,先看宫墙外山岩绝壁之下雾灰色的城市,再转过身来看树丛中迷了路的各国旅行者。几百年过去,密如蜘蛛网的现代城市街道却不会迷失,仍然迷失在这山顶老宫的颓废中,真是奇怪。

我带了好几本这个宫苑的地图,因此不会迷失于路线,却被它的历史图像迷失得糊里糊涂。

摩尔王朝统治这方土地七百余年,早已血缘相混、语言相溶,他们压根儿没有怀疑过统治的合理性。只有早年的历史记载才告诉他们,自己的祖先当初是如何从北非漂泊过来。然而,西班牙人没有忘记,他们从一开始就酝酿着收复失地的运动,是这个运动提醒了摩尔人,事情有点麻烦。当时摩尔人无论从哪一方面都比西班牙人强大,因此有恃无恐,但那种深埋于土地深处的种子有的是时间。一百年、一百年地悄悄过去,北方的政治势力此起彼伏,收复失地的运动渐渐拥有了自己的领袖和据点,最后,变成了声势浩大的军事行为,摩尔人终于发现,自己已被包围,包围圈越缩越小,不可突围。

这儿的人要算几百年前的旧账了,最宽容的方案是自动离开。但我们并不是刚刚来了几十年,还能找到出发的地点,而是早就在这里代代生根,已经不知道天底下何处可回。于是,雄健得不受地域限制的祖先造就了一批没有地域安身的子孙,凄怨动人,着实可怜。

最惊人的事情,是西班牙人打下了南方的绝大多数地方,只剩下格拉纳达一座孤城,而这场包围居然延续了两百多年!历史学家们提出过很多理由解释这场包围延续如此久远的原因,而我感兴趣的则是这两百多年两方面的文化心理走向。

摩尔人当然开过很多会议,动过很多脑筋,想过很多活路,但在无数次失败后不得不承认,这是摩尔人在伊比利亚半岛上的最后一个王朝。这种绝望在开始阶段是悲痛和激愤的,但时间拖得太长,渐渐趋于平静,而绝望中的平静是美丽的。

阿汗拉布拉宫,就是在绝望的平静中的精雕细刻。因此,它的一切讲究都不是为了传代,更不是为了炫耀,而是进入了一种无实利目的的境界,这种境界纯净得如山间清烟,雪原散弦。

我想,最准确的比喻应该是死前细妆。知道死期已临,却还有一点时间,自己仍然精力充沛、耳聪目明,于是就细细妆扮起来。早已不在乎明日,不在乎观者,不在乎评论,一切只给自己看,因此把最精微的心思也一丝不苟地投射其间。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笑容,既然毫无功利也就毫无情绪,只剩下最女性化的操作技术。

什么时候,包围的敌军会把这一切烧毁、砸碎,甚至将我们的鲜血喷洒在上面呢?这个时间很可能是明天,也可能再过百年。不管了,只顾一点点建造,一点点雕刻。这种心绪在世界各个宫殿间我没有体会过,唯有在这里体会了。

一种无实利目的的生命倾泻,一种不考虑时间逻辑的审美创造,是西班牙南部的特产,我看与这两百多年密切相关。

且来看看城外。

数百年收复失地运动的悲壮,先驱者抛掷生命的历史,使包围者们对格拉纳达城有一种潜在的敬畏。其实已经很容易攻下,但还是谋划长久、发兵数万,甚至御驾亲征。

亲征的御驾是费迪南国王和伊莎贝尔女王,他们的联姻推动了西班牙的统一,现在剩下格拉纳达是统一的最后障碍了。在这件大事上伊莎贝尔充分展现了她惊人的魄力和才智,一方面利用格拉纳达王国统治集团的内部矛盾,各个击破,一方面又动员各地力量投入战争,甚至为了军费不惜典押自己的金银首饰。更令人佩服的是,在如此繁忙的前线营账里,她还接见了一位希望获得远航支持的意大利人,他就是哥伦布。

伊莎贝尔显然已经预见到破城后西班牙统一的必然,因此正在忧虑当一个多年追求的目标达到之后的下一步出路。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她从哥伦布的滔滔陈述中看到了浩淼的前途。她给了这位到处求告无门的航海家一种信任的目光和语调,航海家走出营帐时举头四顾,已明白自己的归属。

此时,在格拉纳达城内,雕栏画栋正簇拥着一个年轻的皇帝,他叫阿卜迪拉,有些中国书翻译成阿蒂儿,更显其小。他父亲因爱上了一位基督徒而被废黜,自己即位后就面临着如此危局。父皇的荒唐在于用爱情背叛了政治,明明满城人民要他举起宗教的旗帜来对抗城外,因为此外再也没有别的旗帜可举,而他却把爱交给了城外的宗教。阿卜迪拉不知道父亲这么做究竟是算和解、突围,还是投降,只可怜自己不明不白地当上了替罪羔羊。但既然已经有了这样的父亲,他对自己的职责也就认真不起来了。如果他有更多的学识,又会进一步知道连父亲的不认真也来自于历史的必然,而不是偶然的个性。历史留下了太多交融的缝隙,使一切冠冕堂皇的对仗全都成了自欺欺人的表面文章。

这一切其实决定了阿卜迪拉的最终选择:弃城投降。因此费迪南和伊莎贝尔的密密层层的营帐顷刻失效。西班牙人认为是上帝赐予的奇迹,数万人听到消息后立即齐刷刷地跪于城下谢恩,而实际上,真正需要感谢一声的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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