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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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秦书- 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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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童男童女!周家寨人异口同声。
  周克文也觉得这法子可行,它求中有逼,软中带硬,应该能祈得雨来。
  问题是童男童女从哪里来?谁愿意把自己的儿女拿出来献祭?
  村里人都是嘴上功夫。别看他们群情激昂的,可一到贡献童男童女时,却没有一个人吭声。谁都想让别人拿出儿女,自己坐享其成,别人的孩子不值钱,自己的娃娃是宝贝。事情到这里就僵住了。
  周克文说,我孙子当童男!他率先出头。
  这话传到春娥耳里,她当下就晕过去了,周梁氏扑过来就要跟老汉拼命。周克文自知理亏,不敢恋战,拔腿逃出家门。老婆在后面穷追不舍,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你真狠心呀!周克文吆喝老婆说,你这个麻糜不分的人,啥是大事啥是小事你弄不清?咱舍出一个娃娃救一村人的命,这是舍生取义的事,会上史书的!周梁氏说,你不怕你儿子回来一枪毙了你?周克文说,他敢?我是他老子!
  周梁氏一见老汉油盐不进,一扑沓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她知道这老汉是犟驴,他定了的事扭不回来。
  周梁氏一哭一闹,全村人知道这件事了,他们对周克文的为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明德堂的孙子那是宝贝疙瘩啊,周克文把他爱到了心坎里。村里人看到,只要有闲时间,周克文跟孙子总是形影不离。快两岁的娃娃已经能走路了,可周克文从来不让他脚沾地,不是抱在怀里就是架在脖子上。要是娃娃尿在他身上,他就高兴得大喊大叫,童子尿,长寿药,只能喝,不能倒,立即把孙子的小牛牛咂几口,香得吧唧吧唧地抿嘴唇。只要孙子在身边,周克文的脸啥时都是菊花样,这时村里人找他办事,哪怕再难他也乐呵呵地应承。这孙子也太惹人爱了,白生生,胖嘟嘟,活像从观音送子年画上跑下来的,嘴巴也甜,周克文让他叫谁,他就奶声奶气地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叫个不停。就这样一个宝贝疙瘩,全家人的命根子,周克文说献就献出来了,这样的好人哪里有?这样的族长哪里找?
  人常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见英雄,周家寨人这关口上才真正见识了周克文。他们把周克文当佛敬,见了他差不多都想跪下来。周克文前不久被儿子连累得灰头土脸,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见人,现在他翻过身了,威望像天上的太阳,红得耀眼。
  童男有了,童女也应该有,周家寨女娃娃多得是。这些女娃娃的家长们一面惭愧着,一面推诿着。他们相互指责,相互揭发,都觉得童女应该落在别人家。这样的混战无休无止,最后大家得出一个结论,要划定一个框框,框住谁家算谁家!有女娃娃的家庭都同意这么做,说这样公平合理。
  周克文料定事情会这样。他说,这框框只能天定,我定不了,咱们去娘娘庙里问道人吧,他是通神的人。
  周克文叫上老八等几个人,来到娘娘庙,找到孙道人。孙道人常年住在娘娘庙,既驱魔除鬼,也治病救人,还打卦占卜,算是一个通人。周克文说明来意,孙道人沉吟了一下说,这童男童女的年龄应该一样大吧?周克文点头说,那当然,这才好配对嘛。不过,周克文问孙道人,这童男童女年龄多大才合适?孙道人伸出指头掐算着,半天没有结果。周克文说,道长你看,这童男童女是献给龙王的,叫他们龙子龙女更合适。孙道人一拍手说,属龙的,龙年生的都是龙子龙女,他们是龙王的子孙,叫他们去要水,龙王爷肯定给面子!
  属龙的,周克文对一起来的人说,你们都听见了吧。大家都点点头。
  今年恰是龙年,属龙的娃娃周家寨有,不是半岁就是十二岁,这当然不包括周克文的孙子,周克文的孙子是属虎的。周梁氏听了谢天谢地,春娥也活过来了。周克文说,谁让你们担心的,我做啥事情冒失过?
  明德堂高兴了,可另外的人家却哭声震天。这次属龙的是天选的,谁也没办法。选中的谁也不能怨,只能怨娃娃生在龙年。属龙本来是最荣耀的,龙子龙孙嘛,将来最可能大富大贵,没想到现在却成了最倒霉的。他们向全村人哭诉,可村里人不干,他们说,没选上你家娃娃时你不是也叫唤着要献童男童女么,现在轮到你了就耍赖,那不行!
  这两家人就哭到明德堂来了。周克文说,你们哭啥呢?童男童女一献上去,龙王爷就下雨了,娃娃啥事都没有。可哭的人依然哭,他们不信。周克文自己也心虚,他咋能保证龙王就那么心软?要是那样,他孙子献出去时周梁氏就不会急。可现在他只能这么说,这是给这两家人宽心,也是给自己宽心。
  周梁氏和春娥看着哭成泪人似的这些人,也心酸得很,她们能体会这些人的心情,前几天自己也这么死去活来过。周梁氏劝老汉想想办法,春娥也说,爹,人心都是肉长的。周克文长叹一口气说,这样吧,你们出点儿钱愿意吧?
  这两家人一听这话像得了大赦令,立即止了哭声说,愿意。
  周克文问,多出一点儿愿意不?
  他们异口同声,愿意!
  周克文让他们回家筹钱,他去找童男童女。
  周克文来到绛帐镇,这里聚集着大批难民。他们从北山南下,到相对富庶的关中平原来逃荒。周克文从街道这头走到那头,一路上到处都是讨饭的,卖苦力的,卖衣物首饰的,当然也有卖儿卖女的。
  卖儿卖女的集中在骡马市场旁边,那边卖牲口,这边卖人口。周克文来到人口市场,一个一个看那些头插麦秆的人。他们有大人也有娃娃,有父母卖子女的,有丈夫卖妻子的,也有自卖自身的。周克文不看大人,只看娃娃,不问价钱,只问属相。他手气不错,总算挑到一对属龙的男娃女娃,都十二岁。他问价钱,对方说十个银圆,周克文一阵心酸,这价钱也就值三斗麦子。他没有吭声,分别给他们二十个银圆,那两个家长愣住了。他们本来还等买主还价呢,没想到对方出了双倍的价钱。他们以为碰上活菩萨了,扑通就给周克文跪下了。周克文羞愧难当,拉了娃娃就往外走。别的卖家看见这位买主如此慷慨,都争着把娃娃往周克文怀里塞,周克文一面抵挡,一面领着娃娃往周家寨跑。
  献祭在买回娃娃后的第二天举行,这是周家寨人的最后一搏。献祭现场先供奉好龙王爷神位,在香案前竖立起像秋千架一样的横杆,横杆下面支起一口大油锅,锅里的菜油被猛火烧得翻滚。吉时一到,一声铳响,周家寨人在周克文的率领下跪倒在横杆前,焚香化表,磕头作揖。司仪一声吆喝,献祭!只见两个大汉抱着两个全身赤裸的娃娃来到油锅前,把他们架起来,用绳子吊在横杆上。两个娃娃现在才知道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一齐放声大哭。绑人的大汉问道,要不要把这两个娃娃的嘴堵起来?周克文说,不要,叫他们哭,哭得越伤心老天爷才知道咱越可怜!这时孙道士走上前来,嘴里念念有词,手上比比画画,然后在吊娃娃的麻绳上拴上一截一拃长的火绳。一切准备停当,司仪宣布,宣颂祭文!
  主祭人当然是周克文,他在童男童女撕心裂肺的哭声中读完祭文。前面无非是陈述旱情,可后面的却不同于上次的祭文。吾辈诚心可鉴,特贡献童男童女一对,望苍天体恤民苦,怜悯性命,立时三刻,普降甘霖!
  这分明是以敬为逼,拿人质要挟龙王了。
  祭文读罢,司仪高声宣布:哭祭!
  孙道士点燃了火绳,周家寨人放声哭吟:龙王爷哟下大雨啊——老天爷哟降甘霖啊——可怜可怜啊咱受苦人哟——
  周家寨人雄浑的哭声和童男童女尖厉的号叫组成悲怆的大合唱,神鬼有灵,理当动容。
  火绳在咝咝燃烧,像毒蛇吐着芯子,火点离麻绳越来越近。童男童女的嗓子已经哭哑了,他们悬吊的身子也不再扭动了。油锅里的滚油不时迸出锅沿,溅在地上滋起一股白烟。
  周家寨人今天才看到了周克文的另一面:心硬如铁。别看他平时弥勒佛似的,狠起来也够狠的,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娃娃下油锅啊。其实他们不了解周克文,他现在心里比谁都紧张,比谁都痛楚。他不忍心拿周家寨的娃娃去献祭,才迫不得已去买人。他没有想让这两个外乡娃娃下油锅,他抱着十二分的侥幸来做事,宁愿相信童男童女祈雨一定会成功。丁戊奇荒都灵验的,这次没有道理不灵验。只要老天爷可怜周家寨人,火绳烧断麻绳前一定下雨,那这两个娃娃就即时放生。
  天空果然有云了,从西北角方向涌起了一股浓重的乌云,它们翻滚着朝这边扑来了。这是下暴雨的兆头啊,关中雨季的暴雨就是这么酝酿的。周家寨人哭声更高了,他们相信自己的诚心有了回报,龙王爷果然到这里领取童男童女了。
  火绳已经烧到尽头,引燃了麻绳,麻绳的丝线一根根绷断,周克文的神经也在一根根绷断。要不要立即解下童男童女?雨现在还没有求下来,就差一点点了,万一此刻解下了祭品龙王爷会嫌你没诚意。可是要不解,这麻绳眼看就要烧断了!
  再坚持一会会儿!就坚持一会会儿……
  雨就要来了!
  嘎嘣一声脆响,麻绳断了,两个娃娃瞬间跌入油锅。
  周克文眼睛一黑,晕了过去。
  黑云是过路的,它们从周家寨人头顶上气势汹汹地冲过去,到东南方布阵去了。


第三十二节
  干旱持续,赛仙堂的生意也不好做了。
  首先是赋税翻番了。南京国民政府的《修正禁烟条例》是寓禁于征,同年颁布的《陕西禁烟办法》更是借机生财,凡是经营烟馆者,营业费、执照费、戒烟费、烟枪捐、烟灯捐等都要加倍缴纳。
  其次是客源减少了。按说吃烟跟天气没关系,烟瘾的脾气很犟,它不管天旱天涝,说来就来,来了你就得伺候它。不过这是有钱人,有钱人把烟瘾当爷一样伺候。没钱人就不一样了,他首先得保命。不吃烟会难受,甚至很难受,可总不至于死人吧?比起烟瘾来,饥饿是要人命的。手里要是有钱,他肯定是去籴粮食,哪里顾得上吃烟?天旱了烟客少这是常理。
  成本上涨,客源减少,烟馆为了赢利,不得不提高烟价。这一涨价就让更多的人吃不起烟,客源就更少了。这陷入了恶性循环。
  要拉住客人,最好是不涨价。为了不涨价,周宝根跟他爹就只能在烟膏上做文章。做文章就是作假,往烟膏里掺烟灰。可掺了假的烟膏很容易被人认出来,因为烟膏本色是黑的,烟灰是白的,这两种东西掺在一起怎么搅拌都无法均匀,总是有麻点子。他们给这种烟膏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风搅雪,糊弄烟客说它是经过特殊手法烧制的。
  名字好听可劲道不咋的,抽的人觉得味道寡淡,下次就不来了。周家父子的这种小聪明不但没有留住客,反而落了一个欺客的恶名,赛仙堂眼看混不下去了。
  这一天周宝根父子正在烟馆发愁,忽然进来了一个烟客。父子俩赶快迎上去,这节骨眼上客人就是财神爷,比爹妈都亲。以往生意好的时候迎客的是伙计,现在生意清淡,得笼络客人,父子俩亲自上阵。这客人一落座,他们才发现他是个瞎子,可奇怪的是这人上台阶、跨门槛、寻座位一点儿都不碍事,如果不是他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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