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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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之地- 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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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来想办理退学。但是,我知道,卡夫卡笔下的甲虫是怎么死的,所以,我毫无悬念地选择了休学一年。我知道,我并不伟大的父母也不容易,我可不能再剥夺他们被生活压榨以后剩下的仅有的愁眉苦脸。其实之前,我已经跟父母旁敲侧击了很多次,但是,无论我怎样引导,少言寡语得过且过的父亲都没有创造性地领悟我谈话的要义。当我直截了当开门见山的时候,我一向惟命是从的父亲唉声叹气了几下,突然用拍桌子的形式捍卫了他不能再丢失的愁眉苦脸。后来的某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信是我的父亲吴缅圣和我的爷爷吴越山联名写给我的。信上的主要内容是,无论我做什么,家里都是支持的,但是,我不能退学。看了这封信后,我明白,有些矛盾在他们那里是不矛盾的。正像,有些不矛盾在我这里是矛盾的一样。我重读了一遍,然后,把这封信整整齐齐地叠好,揣在怀里。我使劲搂紧自己,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我握紧拳头的一刻,模模糊糊看到自己正一个人站在一片荒无人烟的空旷里。我又一次站在了空旷里。我又一次独栖荒野。我又一次感觉到咣当咣当的风吹乱了我的头发。这个时候,我想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字。是的,我想到了死。想到死的时候,我看到我的二爷爷吴越寒吹着泥哨子走来了。大风同样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旁若无人地走着,胳肢窝里夹着盲杖,肩上背着褡裢。他镇定自若地走着,走在荒旷无人的寂寥里。接着,一辆大卡车飞驰而过。我的二爷爷吴越寒依旧旁若无人的走着。大卡车把他送上了天。一瞬间,二爷爷像一片羽毛样在一无所有的天空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盲杖折了,泥哨子散落了一地,他的眼睛却还依旧镇定地看着远方。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我抹了一把眼泪,终于明白,我已经跟越来越多的人无话可说。

  2009年4月1日,我离开了学校。我略施小计,成功地婉拒了学校想要通知家长的好意。对不起,我走得正站得直的爷爷吴越山。对不起,我软弱无能一事无成的父亲吴缅圣。我没有告诉你们,我办理了休学。不是退学,我按照信上说的做了,你们应该支持我。我选择了暂时的逃避。我无法预料这将是不是永远的休养生息。父亲,我知道,因为您现实中有了太多的窘迫和捉襟见肘,您转嫁在我身上的希望严重超出理性的范畴,也属正常。刀架在我的脖子后面,时间长了,我甚至有了转过身迎上去的好奇心。爷爷,我记得小时候,您给我们念老舍的《骆驼祥子》,我记忆犹新的还是最后快到结尾的部分。你看,我现在还能够背出来。“打着那么个小东西,他低着头,弯着背,口中叼着个由路上拾来的烟卷头儿,有气无力的慢慢的蹭。大家立定,他也许还走;大家已走,他也许多站一会儿;他似乎听不见那施号发令的锣声。他更永远不看前后的距离停匀不停匀,左右的队列整齐不整齐,他走他的,低着头象作着个梦,又象思索着点高深的道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现在的自己已经变成了结尾处的祥子。我自诩曾经也像祥子一样,是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但是,我转脸发现我已经成为了一个废物,不折不扣的废物。

  你们教我的东西让我站在这里时,无所适从。

  这是骆驼祥子自身的原因。也更是骆驼祥子身处的北平的原因。

  再见了,模拟电子技术和数字电子技术。再见了,责任和担当。再见了,让我变成了骆驼祥子的大学和大学里的自己。你们一定要记住我的模样,有朝一日,我回来的时候,你们要认出我。那时,我不一定能够认出你们,但是,请你们能够原谅,因为,我生病了。我是一个病人。

  没有听到吗?我的家人,我的同学,我的老师,全都在窃窃私语。是的,他们没有谣传,他们说的是真的。他们的诊断切入骨髓一针见血。

  他们说,我有严重的思想问题和心理问题。

  4月1号的早晨,我接到了吴柏的电话。他说,哥,过来吧,不管怎样,我们是一辈子的兄弟手足。我握着手机,停了很久,我说,谢谢。

  出发的时候,我带了几本书。我记得,那天是星期三,上午是通讯原理课,下午是单片机课。我还记得,那一天的太阳,愚人节的太阳,像梦中世界末日的景况一样,和煦万里,光照大地。

2、凤林村的病
凤林村是我读大学的这座城市的郊区比较有代表性的一个村庄。村庄中大多数的居民都是外来务工人员。本地居民只占到总人数的四分之一多一点。说它位于城市的郊区,似乎有失公允。因为现在沿海大城市的郊区都好像长了脚。城市的快速发展让郊区变成了一个顾不得穿鞋只知道撒丫子往外跑的淘气娃。城市在扩张,郊区在移动。曾经的凤林村兔子不拉屎。现在的凤林村,南边毗邻着酒店、超市和居民楼。北边鳞次着玩具厂、电子厂和汽车配件厂。仿佛一夜之间,凤林村开始熙熙攘攘。也仿佛一夜之间,凤林村所有的房子都换了样。东屋,西屋,南屋,以前没有的全有了。不行的话层上再加一层,间里再隔一间,租出去,全租出去。曾经喂猪的地方,曾经拴狗的地方,统统租出去。开始的时候,纯粹是市场导向。有人要有个住的地方,有人有房子要租,你情我愿,一拍即合。后来,办公大楼里的人民公仆看到一时间来了那么多需要服侍的主子心慌得不得了。为了能拿出一个可行性的应对方案,搞得大大小小的会议开得葵花上的籽样密密麻麻。最后,公仆们一致决定,将几个像凤林村这样的村庄定点为外来务工人员聚居村,重点关注,重点监控,重点保护。要给外来人员办理暂住证。要收取他们的卫生费和管理费。要严格控制本地居民肆意改造自己房屋的嗜好,保持市容市貌。要加强对所有居民的宣传教育,坚决杜绝一切不良违法犯罪行为。具体的措施就是从本地居民中招揽一部分政府性质的保安人员,设立一个特殊的专门的派出所,施行村内自治管理。这样的话,既起到了对外来人员的监管,又解决了本地地痞流氓的就业问题,消除了社会的隐患,一举两得。

  凤林这样一个村本来跟吴家村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它风火它的。咱萧条咱的。可经历了几年的人为熵变,盲流的盲目流动,再仔细一瞧,嘿,这个凤林村竟然和远处的非亲非故的吴家村建立起了非常稳固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并实现了一定程度上的双赢。这样的结果让人不禁联想起我们伟大的祖国与那些远在天边的不停地在温饱线上跳上跳下的黑人朋友们的国际友谊。吴家村有超过四分之一的人口来到了凤林村。这是吴家村有史以来最为惊心动魄的一次迁徙。凤林村的诱惑已经远远超过了丘陵山的召唤。对于吴家村来说,这样的空间转移的意义绝不亚于商王朝的迁都。超过四分之一,二百多人,这么一个数字是多么令人激动啊!

  大一暑期社会实践的时候,我来过一次凤林村。凤林村里住着吴柏和吴松,住着我以前的同学和朋友,还住着一群我不太熟悉的父老乡亲。但是,那次去,却不是冲着他们的。一个农民工出身的企业家在凤林村开办了一所打工子弟学校,为那些跟着父母一起背井离乡的儿童提供一个求学的机会。但是,学校开办了,运行起来却十分困难。农民工出身的那位企业家比农民工也阔绰不了多少,很多时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师资力量极度缺乏是学校濒临关门的最主要原因。没办法,提供食宿、一个月二百块钱的待遇让所有脑子正常的人望而却步。凤林村周围的工厂哪一家的月工资平均也不会低于八百块钱。况且,有点墨水的混在工厂里,如鱼得水不敢说,起码在更多的事情上应该更容易得心应手。这样的境况下,是不会有人过来代课的。没办法,吃饭第一,教育第二。没办法,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大一暑假,我和我的同学在那里教了一个月的课。

  而2009年4月1日以后,凤林打工子弟学校又成了我的落脚点。

  开着一辆二手桑塔纳正要去给孩子们选课外书的冯校长冯小企业家郑重地点了点头,收留了我这个有严重抑郁症倾向的大二学生。谢谢伟大的仁慈的校长先生。谢谢包容的温情的凤林打工子弟学校。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了几个月的代课生涯。从那一天起,我白天呼吸着凤林村的腾腾热气,到了晚上去记录一个叫吴桐的人在一个叫吴县的地方所经历的高中生活。从那一天起,我开始心存畏惧战战兢兢地观望那本应属于我正在属于我也即将属于我的命运——凤林村。

  有一个好消息。由于社会上一些慈善基金的到账,我去代课的第三天,冯校长就兴高采烈地对着所有的教工宣布,工资暂时加一百,每月三百。进去第三天,工资就涨了一百,我乐滋滋地想,按照这个速度,我这个带病上课的代课老师真可谓之前途无量啊。但是,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吴柏的时候,他微微一笑,指了指那个特殊人员组成的派出所对过的一个霓虹闪烁的足浴城,煞有介事地说,哥,再涨一点就好了,再涨八十块钱,里面漂亮的小姐就可以张开嘴做一次漂亮的*了。

  我看了看足浴城,心想,太贵了,对过派出所里的人也不一定消费得起啊。

  我就这样在凤林村待了几个月。我走的时候已经快到2010的农历新年了。其实,认真想一下,这几个月里,我的生活跟在学校里也差不很多,都简单得很。除了上课,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打工子弟学校分给我的一间单人宿舍里。只不过,吴柏、吴松以及他们的工友和朋友们会经常过来看我。我们偶尔也会一起去吃饭,一起压马路,一起聊过去今天和明天。当然,聊天的时候,一般都是他们在说,我在听。时间长了,我慢慢地发现,他们似乎和我一样,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思想问题和心理问题。

  简而言之,待在凤林村里的人,也和凤林村一样,有点病。

  因为2009年冬天的时候,吴柏出事了,我本来是不想回吴家村了。我打算在凤林过完年之后,就直接回大学校园上课了。我怕回吴家村以后,吴柏的事情的最新发展状况,我没办法第一时间了解到。但是,临近2010年春节的时候,家里的一个电话,让我不得不立马收拾好行囊,一刻都不耽误地回家找人去了。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一章
在隐隐约约的远方,有我们的源头,大鹏鸟和腥白月光。西方和南方的风上,一只只明亮的眼睛瞩望着我们。回忆和遗忘都是久远的。对着这块千百年来始终沉默的天空,我们不回答,只生活。这是老老实实的、悠长的生活。——海子

  1966年的隆冬季节,天已经下过一场大雪。河沟里的冰面上越来越多的孩娃子开始抽打起木头制的陀螺。十几岁的孩娃子也不知道冻,一个个破棉袄敞着怀,黄鼻筒黏着嘴巴。他们呼啸着绕来绕去,不停地甩动着手里的皮鞭。有个人滑倒了,摔了个狗啃泥,鞭子扔出去老远,爬起来还没忘了冲着身后的伙伴嘿嘿地笑。有两个人的皮鞭铲到了一块,河面上就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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