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的同事,还有些跟着大人凑热闹不知愁苦的孩子。
看着那些一下子被破产打击的没有一点生气的男人、女人,嘴里隐约传出来的是对以后生活的胆忧和恐惧,赖以生活的饭碗没了,这里的很多人一家子都在这个厂里,父母,子女,一下子好几口人没有了收入,那种境况苏桦看的直揪心。
在里面找了一圈没有看到这群人里面有自己的养母,苏桦扭头对司机说了声,去医院吧。掉头离开了厂子。
医院,是苏桦最不愿意来的地方,他在医院里失去了一切,又差点在医院失去了自己的生命,站在英国医院的五楼上,多少次下了决心跳下去,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什么也不计较什么也不计挂了,可最终他还是一次次的放弃了。虽然活着比死艰难,可又有什么比活着更充满变数。苏桦不能成为弱者,跌跌撞撞也要努力地向前冲,这种认知已经左右了他二十几年,改不了了。
第五十九章
这所离城里十公里的医院更像是个疗养所,绿树环绕,环境优美,人也很少。下了车,苏桦绕过门诊朝后面的住院部跑过去。
一楼一个单人特护病房里,养母正小心地给养父喂着稀饭,养父嘴歪着,一勺子能有一多半从嘴角漏了出来。
苏桦站在门口看了几分钟,然后轻轻走过去,叫了声“妈。”看到母亲一脸惊谔地看着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招呼他坐,客气得一边放碗一边擦手,好像自己是个什么大人物,苏桦连忙笑了笑,把养母推到凳子边坐下。
“我刚刚到,来把稀饭给我,我来给爸喂。”
“不不用,你歇着吧,刚下飞机累着呢。”养母似乎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看到苏桦要接碗,慌里慌张抱着碗就往旁边躲。
“妈,我来喂,您先歇会儿。”
看到苏桦一心要做,养母犹豫了一会儿,不再抵抗,把碗和勺子递过去。
苏桦拿了一个围兜垫在养父的脖子下面,舀了一勺家里自制的小菜,混在稀饭里,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把稀饭送进养父的嘴里,那些掉下来的稀饭还没落到围兜上就被苏桦小心地擦掉了。
“小桦,你是听到消息回来的吧。”养母小心翼翼地问。
苏桦回过头笑笑,点点头。“前天晚上听说的。”
“唉 ,说破就破了,那么大的一个厂,当年还是全国的一面旗帜,说倒就倒,真没想到。”苏桦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和母亲说的跟本不是一回事,扭回头对他母亲说:“刚我回厂里了,门口还有很多人围在那里。”
“是啊,突然没了工作,就发那么点钱补偿,厂里也不给个说法,以后可怎么办呀?”
苏桦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没关系,有我呢。”
他现在万分庆幸自己回来一趟,要是不回来,照以往的习惯,养母肯定会瞒着他自己把这一切悄悄承受了,现在对于他们来说,能有什么比自己站在他们身后更让他们心安了。
苏桦妈妈脸红了一下,拽了拽衣角;有点尴尬地说:“我不是指我们,你寄了那么多钱回来,还没用上呢,我是说那些厂里的人,干了一辈子,家里有老有小的,突然就这么着了,以后可难着呢。”
苏桦点点头:“厂子破了,我爸的药费住院费可能就没人管了,把那钱拿出来用吧,不够我再想想办法。”
苏桦妈妈着急起来:“那不行,那钱,我还留着给你结婚成家用的呢。”
结婚。苏桦苦笑一声。
“别,我结婚不还早着呢吗?”
“早什么,小桦啊,明天张宽都要结婚了,你怎么没一点动静啊,看到你没个着落,我这心一直定不下来。”
苏桦呆了呆,眼睛掉了过去,看着窗外蒙着一片雾的景色,心像被刀切了一下似的。
简单吃了中午饭,苏桦看到养父已经像个小孩一样睡着了,苏桦说想买点东西,就拉着妈妈到医院附近最大的商场里转转。
商场比不上B城的有气势但也不错了,苏桦跟在母亲身侧慢慢的走着,偶而的说着。说来,除了小时候隔三差五年的跟随,大了之后,他是很少还愿意跟在她身后的,最后的一次,就是考上大学的那次,那件领子穿毛了的T恤打掉了母亲很多尊严,妈妈看上了楼上张宽穿的一件运动T恤,是李宁的,非拉着他去专卖店里买了一件一模一样的,就因为和张宽的一样,那件衣服应付完大大小小电视台的采访,就永远的退出了苏桦的视线。现在往回想,苏桦怎么也想不起那件衣服什么样的了。
走到那个上行的电梯的时候,养母没有留意脚下绊了一下。苏桦赶紧扶了一把,看到养母开始花白的头发,因为多年照顾病人早没了先前的讲究,一件旧袄穿在身上,一点没有了城里人的气息。
苏桦偷偷地打量着,犹豫着,终于把那只已经苍老的手握进了手里,那种骨结相碰的触感给了苏桦很大的勇气,他紧紧地挽住了养母的胳膊。就这么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动作,他能非常明显地感觉到养母初开始的不适、僵硬和无措,可十分钟之后,那边的挣扎缓和了下来,苏桦欣慰地看着他的养母笑了。
养母虽然有点尴尬,但苏桦做的那么刻意还是让她就是不好意思也依旧鼓励地拍了拍苏桦的手。
“妈,这衣服好看吗?您一点不老,穿花点更显年轻”
“妈,惠惠早就想要游泳衣了,你看多大的合适”
“妈,这个气垫我用过,医生说爸胸腔积水了,垫到脖了上晚上睡觉的时候会好受点……”
“妈,坐下歇一会儿吧……”
“妈,我给你买瓶水,你等我一会儿…”
这个下午对苏桦来说是举足轻重的,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能把妈这个词叫得这么轻快,这么毫无芥蒂,又安心踏实。
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医院,放下东西,去音乐学校接了刚下了钢琴课的惠惠,他们三个人去了肯德基。
惠惠应该是很少来这个地方,安静地坐着,看着哥哥跑前跑后端吃的喝的,她种有放不开的拘谨。除了偶而的微笑,对于这个哥哥,惠惠没法做得更多,哥哥还是那么英俊,和几年前一样,穿着白色运动短夹克,时髦又文质彬彬。吃着嘴里的东西,惠惠还偶而还会像看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一样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打量他。
“惠惠,你钢琴学了几年了?”
苏桦刚开了口,就觉出自己的不称职来,这不是一个哥哥该问出来的话。这些年,对这个家,他几乎没放什么心在上面,不说爸爸妈妈,惠惠是他当年抱大的,在外面的这几年,每两个月往回打一次问候电话,他很少想起她来,就知道当年这个小东西爱哭缠人,因为她,自己原本不多的时间搭了一半到她身上。同样,他也不知道惠惠是如何看待他这个哥哥的,他们就像是有着亲密关系的陌生人,被硬按了一个特殊的关系绑住的两个人,要不是刚才妈妈说惠惠上课去了,他甚至不知道惠惠还学着钢琴。而显然惠惠也没法把他和别人家里妹妹对哥哥一样看待,光看看惠惠紧张的样子就知道了。
“四年。”惠惠小心的回答。
“喜欢吗?烦不烦?”弹琴是个枯燥的事情,虽然这几年苏桦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还偶而弹弹,但已经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消遣,JOHN也许更愿意坐到高雅的场所去倾听一场音乐会,而那种需要练习才能流畅起来的琴声在那个过于清静的家里,多少算是一点噪音了。
嗯。喜欢,惠惠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不烦。
“噢,那琴怎么办?”苏桦在家里是没发现有什么琴的,养父病退很久了,就算是医药费不需要负担,但实打实少了一个人的收入,再加上惠惠学琴,窘迫是摆到明面上的。那个已经破败不堪的家里,是不可能有琴的,电子琴都不可能有,想一想自己当年在琴上的纠结,苏桦沉默了下来,如果可以,趁这次回来就给惠惠买一个吧。
“张宽哥哥让我每天去他们家练。”
“去他们家?”苏桦脸沉了下来。
养母见状忙说,“惠惠学琴本来就宽子提议的,那时候他经常带惠惠上他家玩,看到惠惠老动他那个钢琴,就非要把琴搬下来,说反正闲着也闲着,放那还占地方,我硬没让,去年惠惠过生日,他又说要送惠惠一个,我死活没要,一架钢琴又不是什么小件,几十几百的,一万多块呢……”
苏桦沉默了,看到养母惠惠都跟着他沉默了下来,整个气氛尴尬别扭,苏桦顿觉自己太不会藏事,千方百计挑一些好玩的逗乐的事说笑,才把他今天好不容易才陪养起来亲近和睦保持下去。
吃完饭,带着妹妹转了书店买了几本参考书,又转了游乐场,玩了几个不那么刺激的游戏。看到惠惠叫哥哥不再那么拘谨,碰到好玩的好看的还会拉着他的胳膊指着他看,苏桦突然激动的想哭。
那么多年,较真了那么多年,较的到底是什么。
把妹妹送上回家的车,苏桦刻意的没有跟着她回家,回家也许能遇上什么,或许能听到什么,这都是他需要逃避的,心里的种种假想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张宽的确是要结婚了,这已经无需证明。他能做的也许就是明天在张宽的婚宴上看着他跟一个女人组成一个家庭,这不也是他当初要求张宽去做的。
回到了医院,让妈妈回去休息,苏桦先给养父喂了饭,弄完之后,把那个新买的气垫垫在养父脖子下面。
“舒服了点吗?”苏桦指着气垫用手一点点比划着给养父看。
可那个脸完全浮肿的男人一点没注意在他面前费力比划着的苏桦,他淡淡地笑着,觉得脖子下的感觉比以前怪,不耐烦地扭着头。
“不舒服吗?要不我取下来?”苏桦依旧费力,把养父的头稍稍往这边转让他看着自己,可他一点没有在意苏桦,想个婴儿一样不满苏桦的摆弄。
苏桦站在一边什么滋味都有,看到养父的手不停在身上挠着,苏桦打来了热水,没管护工一直在旁边搓着手,“我来吧”“这事你做不了…”“看,把衣服湿了吧…”的劝阻,先把养父的头洗了,再把养父身上仔细地擦了一遍,还把后背臀部起了褥疮的地方小心的抹了药。
养父虽然这几耗得差不多了,原本就是个大个子,也有一百几十斤重,抱上抱下还是挺吃力。
全部弄完,把养父抱进轮椅里,苏桦又放了一个小板凳在轮椅下面的架子上,推着养父给护工说带父亲出去转一圈就到转到住院部后面的小花园去了。
虽已入秋,可园子里还开着许多这个时节开着的花。绿树红花还挺有几分江南的味道,花圃旁边的木椅子上稀稀拉拉也有几个病人坐着说着话。
苏桦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撑开小板凳放在轮椅旁边,挨着养父坐下,静静地看着已经让病痛折磨的没了人形的父亲,一边擦着他嘴角不停流下来的口水。
那些记忆里让这个父亲填满的东西又回来了,雨中刻意倾斜的伞,高考时小心翼翼地站在学校门外面流着一脸汗,却不舍得喝一口手里拿着的饮料,连轴转的夜班,穿着自己穿剩的运动鞋,不管是不是值钱、好吃不好吃,总攒着留给他的吃食……一个朴实的和每个家庭里一样普普通通的父亲,用自己的有限的力量努力撑起这个家的父亲,也是深爱着他的儿子的父亲。
那个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