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Q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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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Q84-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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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负起所有那类责任的。”
“明白了。中午过后要见个人,然后就空下来了。我早上出去找找文字处理机。”
“就这么办吧,天吾君。靠你了。用我们两个人的力量,把世界翻个底朝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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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多,有丈夫的女朋友打电话来。这是她开车送丈夫和孩子到车站之后的时间。本来她会在今天午后去天吾家里。两个人总是在星期五见面的。
“身体状况不太理想。”她说。“真遗憾,看来今天是去不成了,下周吧。”
所谓身体状况不太理想,是来月经的婉转说法。她从小就在高贵而婉转的语言环境中长大。虽然她在床上一点也没有那种气氛,不过那是两码事。天吾说,见不到你我也很遗憾。不过既然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办法。
不过就这一礼拜而言,见不到她也不是那么遗憾的事情。虽然和她做爱很开心,但天吾的心思已经完全转到了重写《空气之蛹》的工作上。就像生命的萌芽在上古时期的海洋里涌动一样,各种重写的思路在他的大脑中时隐时现。天吾想,我也跟小松先生一样。事情还没正式确定之前,心思早已经飞了出去。
十点钟,他来到新宿,用信用卡买了台富士通的文字处理机。这台是最新的型号,比同系列从前的产品都轻便了许多。他顺便还买了备用的色带和纸,一起提回公寓,放在桌上,接通电源。工作时他用过富士通的大型文字处理机,小型机的基本用法也相差不多。他一
边确认机器的用法,一边开始动手重写《空气之蛹》。
要怎么重写这部小说,天吾并没有明确的计划,只是某些细节部分有些零散的想法,没有想过重写中需要贯彻的方法或者原则。其实天吾本来也不是很确定,像《空气之蛹》这样幻想、感性的小说,到底能不能用理性的方式重写?小松说的没错,这文章是要重写,可是能保证原来的气氛和资质毫不受损吗?就像给蝴蝶安上骨架一样?想到这里,他感到有些迷惑,越发不安起来。但是一切都已经开始运转了,时间也很有限,没有时间慢慢思考了。只能从细节开始一点点具体起来了。处理细节的时候,整体感觉说不定就会自然浮现出来。
天吾君,我知道你做得到。小松很自信地断定过。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能这样肯定,天吾还是暂且接受了他的看法。这个人言行都有诸多问题,基本上只为自己考虑。如果有那种必要的话,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天吾扔到一边,头也不回地走掉。但是他也说过,作为一个编辑,他具有某种特别的直觉。小松从来不会感觉到迷惑。有什么事都能立即判断作决定,然后开始实施。这一点天吾身上是绝对没有的。
中午十二点半,天吾正式开始重写。他把原稿开头的几页原封不动打进了文字处理机里,直到差不多一章左右为止。内容基本上不动,只是彻底改变其中的文字。跟装修房子一样。因为结构本身没什么问题,所以保持不变。水管的位置也不用动。只是把能换掉的东西,——比如地板,天花板,墙壁或者隔板,——统统拆掉,换上新的。天吾对自己说,我是一个负责全包的优秀工匠。没有什么设计图。我只能凭着直觉和经验,当场开工。
在初读之下难以理解的地方加些说明,让文字更加流畅,删掉多余或者重复的部分,描述不足的地方作些补充。偶尔调换一下文字或者段落的顺序。原文里的形容词和副词少得可怕,这算是一大特征,需要尊重。但是确实需要形容的地方,还是适当加了些词进去。深绘里的文字虽然稚嫩,但优点和缺点泾渭分明,所以文字取舍的工作没有想象中那么花时间。因为稚嫩,会有难以理解或者难以读懂的部分,但是也正因为稚嫩,才会不时出现令人眼前一亮的新鲜表现。前一种类型就全部换掉,后一种类型留着就好。
重写工作的进展中,天吾意识到,深绘里写这部作品的目的并不是要留下什么文学作品。她只是把自己酝酿出的故事——按她自己的话说,是她亲眼目睹的故事——暂且以语言的形式记录下来而已。不用语言记录也是可以的,但除了语言,没有什么更适合表达的手段了。只是这样。所以她根本没有什么文学上的野心。因为没想过要把写出来的文字变成商品,所以就不会注意表现中的细节问题。以房子来比喻的话,只要有墙,有屋顶,能遮风挡雨就够了。所以无论天吾怎么改,深绘里本人都不会介意。因为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想怎么改都可以”,应该是她的真心话。
然而形成《空气之蛹》的文字绝对不是只为了自己看明白而写的。如果深绘里只是想要把自己看到的和脑中浮现的东西记录成信息,只要一条条写下来就可以了,没必要用麻烦的方式写成读物。无论怎么想,这文字都是为了另外某个人拿来看而写下的文章。所以尽管《空气之蛹》的写作目的不是文学作品,尽管文字相当稚嫩,它仍然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不过这个“另外某个人”似乎与近代文学基本原则中强调的“不固定的多数读者”不一致。天吾越是读下去,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那么,她设想的读者是哪一种呢?
当然,天吾不知道。
天吾只知道,《空气之蛹》同时具备巨大的优点和巨大的缺陷,是个相当极端而独特的幻想故事,其中包含着某种特殊的目的。
重写之后,原稿的字数是原来的两倍半。因为不足的部分要比多余的部分多得多,只要按条理写下去,总量总是会增多的。毕竟原来的样子太过于空荡荡了。现在文章条理更清晰,观点更稳定,更容易读懂了。但是整体感觉也有些臃肿。理论的东西说得太直白,原稿那种尖锐的笔触弱了许多。
接下来要把臃肿的文章中“可以拿掉的部分”给去掉。把所有多余的赘肉从头到尾一点点抹掉。删除的工作要比添加简单得多。之后文字量又少了三成。这就是一种头脑游戏。先给一段时间,能加多少字就加多少字;再给一段时间,能删多少字就删多少字。这种工作反复下去,振幅就会越来越小,文字量最终稳定在应该稳定的位置,多一字嫌多,少一字嫌少。删掉自以为是的语句,除去多余的修饰,把太露骨的大道理藏好。天吾天生就是做这种事的专家,像空中盘旋着寻找猎物的鹰隼一样集中精力,像运送水桶的牲畜一样坚韧,绝对忠实于游戏规则。
他屏着呼吸埋头苦干,不知不觉抬头望望墙上的钟,已经快下午三点了。午饭好像还没有吃。天吾到厨房烧上开水,然后磨了些咖啡豆。他吃了几块带奶酪的饼干,咬两口苹果,然后用开水煮咖啡。一边用马克杯喝着咖啡,他开始专心地回想跟那个年长的女朋友做爱的情景,用来转换心情。本来平时正是他们在一起缠绵的时间。他在做什么。她在做什么。他闭起眼,仰头深深叹了口气,满含着暗示和种种可能性。
天吾回到桌边,重新整理思路,在文字处理机上反复读了几遍《空气之蛹》开头的一节,就像斯坦利?库布里克的电影《突击》开头那一场,将军在战壕里巡视一样。但是还不够。很多地方需要修补。几处沙袋掉落下来。机枪的弹药不足。铁丝网也出现许多失修之处。
他把这些文字打印了出来,然后保存文档,关了处理机,放在桌子一边。他把打印稿摆在面前,拿起铅笔,又仔细地重读了一遍。觉得多余的地方继续修剪,觉得不足的地方继续补充,不太自然的部分继续润色。仔细地选择与每个位置相适应的语句,从各种角度检查效果,如同给浴室的缝隙里贴瓷砖。贴不进去的话,就得调整形状。一点点潜台词的区别,都可能给文章带来或好或坏的影响。
同样的文章在处理机屏幕上和打印纸上看来有微妙的差异。斟酌词汇时,用铅笔写下来与在处理机上敲键盘的感觉也是不一样的。从两种角度分别确认是必不可少的步骤。他打开处理机的电源,把用铅笔在打印纸上修改的部分一个个输回屏幕上,然后在屏幕上重新读一遍新的原稿。天吾想,不错。每句话都带着应该有的份量,以及自然的节奏。
天吾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仰起头重重呼了口气。当然,这还远远没有完成。过几天再来看的话,肯定还会看到什么需要改的地方。不过现在就先这样吧。精神集中力差不多到极限了,需要一点时间来恢复。时钟指向了五点钟,周围渐渐暗了下来。明天再继续写下
面一节吧。开头的一节就花了差不多一天时间。比想象中要麻烦一点。不过摸清门路,找好节奏的话,后面就会快得多了。而且其实最花时间的就是开头的部分。只要写好开头,后面的——
天吾想起了深绘里的脸庞。如果她看到自己改写的原稿,会有什么想法呢?天吾想象不出来。他对深绘里这个人还几乎一无所知。十七岁,高三,对考大学完全没有兴趣,说话怪怪的,喜欢喝白葡萄酒,具有能迷乱人心的美丽相貌,除此之外再无所知了。
但是天吾可以感觉到,自己正在渐渐掌握,或者说接近于掌握了深绘里在《空气之蛹》中试图描写的(或者说试图记录的)那个世界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在天吾仔细地、用心地润色那些文字的过程中,深绘里用那种特别而有限的语言努力描绘出来的景象,更加鲜明地浮现了出来。一条涓涓细流已经诞生了。天吾知道这一点。虽然他只是在技术层面做些修补,但就像完全由自己笔下诞生的一样,修补后的文字自然而沉稳。《空气之蛹》这个故事有力地现出了雏形。
天吾格外欢喜。虽然长时间集中精神做这些工作感觉很累,但心情却很高涨。即使关掉文字处理机的电源,离开了桌边,他仍然一心想要继续写下去。他打心底享受着重写工作。这样下去,应该不会让深绘里太失望。不过天吾实在想像不出深绘里高兴或者失望的样子。或者说,就连嘴角翘一翘或者表情微微低沉下来的样子都想象不出。她的脸上从来没有表情。天吾不知道是因为没有感情才没有表情,还是因为感情和表情联系不到一起。总之,是个不可思议的少女。天吾由衷地想。
《空气之蛹》的主人公可能就是过去的深绘里本人。
她是一个十岁的少女,在山林中的一个特殊的公社(或者类似公社的地方)照看着一头盲眼的山羊。这是别人交给她的工作。所有孩子们都会接到相应的工作。这头山羊年纪很大,但是对公社意义非凡,需要一刻不离地看守,防止受伤或者走失。她接到的指示就是这样。可是她一时疏忽没有照看到的时候,山羊死掉了。于是她受到了惩罚,和死去的山羊一起被关进了古老的仓库里。整整十天,少女完全与世隔绝,不得出门一步,也不得与任何人交谈。
山羊的作用是连接小人与这世界的通路。她不知道小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当然天吾也不知道)。一到晚上,小人们就通过山羊的尸体来到这个世界,天亮了就回到原来那一边。少女能与小人们对话。小人们教少女如何制作空气之蛹。
天吾最佩服的,就是那只盲眼山羊的习性和活动描写得实在细致入微。这种细节描写让整部作品都生动了起来。她莫非真的养过一只盲眼的山羊?还有,她真的在她所描写的这种山林中的公社里生活过吗?天吾觉得应该是生活过的。如果完全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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