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的生死爱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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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柯的生死爱欲- 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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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重新发现使思想得以呈现的空间,即“可以充作它的活动场所的虚空”。    
    正如这些论述所暗示的,“来自局外的思想”是一种狂喜或心醉神迷状态,这种状态“产生自这样一种神秘思维的传统,它自狄俄尼索斯时代以来一直徘徊于基督教的边缘地带;或许它以各种各样的消极神学的形式幸存了一千来年”,只是在古典时代的黎明时分才出现衰微。    
    但这状况并未持续很久。在当今时代,一种神秘的思维又在不停地侵扰哲学的边界。它是在“萨德侯爵冗长的独白式作品”中“荒谬地”复苏的,正是这位萨德,竟在康德和黑格尔的时代,把“欲望的野蛮发泄作为人世间的‘不法之法’(the lawless law)”表现了出来。    
    “萨德是一个理想的典范,”福柯在1967年的一次谈话中解释说,“无论在弃绝性欲的主体方面,还是在按其最合乎逻辑的积极性展开各种结构方面。”作为关于理性的对非理性的拘束的一种疯狂的、但也是严格的表述,萨德的作品“所展示的,无非是每一种性欲结合[从最符合逻辑的,直到作为主体本身的某种提升的(至少在朱丽叶特那里是如此)——那是一种导致主体的彻底爆炸的提升]的发展、直至导致最极端的后果的过程”。    
    既然怀着这样的情感,萨德思想在《词与物》中的立足点竟和在《疯癫与文明》中完全一致,即都在一种新思维方式的入口处,就不令人奇怪了:“在他之后,暴力、生与死、欲与性,将在表象的下面延展出一块广袤的阴影,而这阴影,正是我们现在力图用我们的论述、我们的自由和我们的思想加以阐明的东西。”其中,“我们的思想”这个康德的先验观念,在福柯这些年的作品中是很罕见的。    
    由萨德首次表达出来的性爱“体验”,仍然“不是严格地秘而不宣的”(因为现在谁都可以读到萨德的书),“而是飘忽不定的,外来的,处于我们内心之外的”,也是处于现代人类科学所界定的那种“主观性”和良心之外的。因而在我们这个时代,这种思维方式在科学里是不存在的(在政治中肯定也不存在,它在那里是为人们所忌讳的),而只存在于“文学”之中;仅仅在“来自局外的思想”一文中,福柯就提到了荷尔德林、尼采、马拉美、海德格尔、阿尔托、巴塔耶、克罗索斯基,当然还有布朗肖。    
    正如福柯在《词与物》中所暗示的,就是这样一些作家,有可能说明变化的神秘起因、革新和人类“重新开始”的能力。“一个文化常常在一些年里中断它在此之前一直在进行的思考,并开始以一种新的方式思考其他一些事情——这种突变,很可能就是由来自外界的侵扰发端的。”    
    但布朗肖作品的独特价值,既不在于他对心醉神迷状态的欣赏,也不在于他对所谓“外界”的认识,而在于他对语言的使用。他的散文看上去清淡寡味,不带感情色彩,甚至(如萨德所劝导的那样)“冷漠无情”,但却总是那样讲求精确。它具有几何学式的严谨。正像在他以后的罗伯—格里耶的语言一样,它“用阴郁的声调”谈论着“日常生活和无个性特征的事物”。当它引起“惊异”的时候,它使用的手法并不是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向传教,以至引向一些特别的词语,“而是引向他们四周的虚空,使他们发现自己原来是在凌空蹈虚”。    
    福柯得出结论:布朗肖艺术手法在事实上的不可视性,或许可以说明,他已不止是源远流长的狂喜思维传统的“又一个见证人”了;“他已经如此深入地退到他作品的表现形式的内部,已经如此彻底地不见了——不是隐藏在他的文章里,而根本就是从这些文章的实体中消失了,而且是靠这些文章实体的神奇力量消失的,以至于对我们来说,他就是那种思想本身”(即来自外界的思想),“是它的真实的、极其遥远的、闪闪烁烁的、看不见的存在,它的不可避免的法则,它的平静的、无穷的、有分寸的力量。”    
    不透过小说,而透过关于人情世故的老生常谈来唤起“来自外界的思想”(如福柯在《词与物》中所尝试的那样),实际上正如他所断言的,就是在“我们沉寂的和表面上静止不动的土地”上,恢复其原有的“裂缝、不稳定性和缺陷”;就是提醒我们自己注意“我们是被绑在一只老虎背上的”;最后,这也就是从各个角度构想一种“基本虚空”,即那种被尼采称为“狄俄尼索斯要素”的动物活力的无形涡流。    
    “凡是认为所有星体都沿环形轨道运动的思想家,都不是最深刻的”——尼采曾这样批驳柏拉图和追随他的现代理性主义者所特有的mathesis universalis(宇宙数学)之梦:“不管何人,如果他窥伺自己就像在窥伺一个巨大的空间,并把河外星系置于自身内部,那他也应该知道所有的河外星系都是多么的不规则;这些星系会招致混乱和关于存在的迷宫。”    
    在人类仍然有可能达到这种内心混乱的情况下,尼采觉得一个人可以“生出一颗星”——即某种独一无二的、确实具有创造性的东西,亦即福柯自己的迷宫神话中那种关于个人的“特别必然性”的符号。    
    但“最卑鄙的人的时代”正在到来——尼采警告道:“注意,我在向你们展示末人。”这种“人”驯顺而健忘,不知道动物活力为何物,没有逃遁的能力,也不愿与众不同:“‘爱是什么?创造是什么?渴望是什么?一颗星是什么?’这末人如是发问,并眨巴着眼睛。”    
    在《词与物》中,福柯在谈到“末人的神志恍惚”时说道,尼采“又一次采纳了人类学的限定”,再度检讨了已由康德在他的《人类学》中揭示过的那些混杂的历史先验范畴。不过尼采这一举动的目的,并不在于显示“人”的观念的标准范域,而在于勾画一种道德批判,一种对“末人”的抨击,以此作为“超人的惊人跳跃所依据的基础”,并将“所有稳定形式付之一炬”。    
    “我们必须时刻准备表明我们的选择,”尼采宣称(用的是一句福柯在别处引用过的格言):“难道我们希望人类在火与光中,或在沙中,归于灭绝?”    
    尼采惊呼:“难道我们不正在完成磨平生活的所有棱角这一巨大工作,以此来把人类变成沙砾?”    
    从尼采这一观点出发,福柯《词与物》的著名结语便不难理解了。他在这篇结语中信誓旦旦地说,关于“人”的标准理想很快就会被“抹去,恰似一张埋在海边沙砾里的面孔”。康德的人类学理想(“少点残酷,少点痛苦,多点善意,多点尊重,多点‘人性’”)被浪涛冲净了,被海洋粉碎了,就要被大海卷走了:这个“大海”,正是尼采的超人象征,也曾是福柯的非理性象征;它是一种无形的、捉摸不定的要素——按照《疯癫与文明》有关水的隐喻,它能产生“净化”和把物体“载走”的作用。    
    穿越这一“无底的海洋”,就是以一些新的方式在体验的混乱状态中航行,就是冒险向捉摸不定的目的地进行一次前途叵测的旅行,就是探讨由萨德首次探测过的那片广袤无垠的阴影。    
        正如福柯在《词与物》的最后几页里所简略说明的那样,一种关于人类的分析,只有“在它面对一些精神变态、却又无法(更确切地说,这一情况正是这种对峙造成的)同它们接触的时候”,才能真正做到“方向明确”;“仿佛精神变态在以一种蒙昧的阐释方式显示着,在以一种不是太远而恰恰是太近的方式呈现着,那种分析必须透过缓慢地开辟进路来达到的东西。”在循着萨德和尼采以及康德和弗洛伊德的思路进行思考的时候,分析者还必须着手进行“一种实践,该实践不仅牵涉到人们对于‘人’的认识,而且牵涉到‘人’本身——而‘人’,又是和那种在他的苦痛中运转着的‘死亡’,那种失去了自身对象的‘欲望’,那种他的‘法则’借以作为手段和途径来使自己得到默默表达的语言,纠缠在一起的。一切分析认识,都这样紧紧地同一种实践,一种由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所产生的窒息感,联系在一起。在这两个人中,一个人倾听着另一人的语言,由此使他的欲望摆脱它已失去的对象的束缚(使他认识到他已失去了这种欲望的对象),使他摆脱那种不断重复发生的濒死状态(使他认识到他总有一天会死去)”。    
        高悬在一种“被它吸引来的人脚下展现的广阔无垠的虚空”之上,在狂喜中超脱“他的苦痛中运转着的死亡”——照福柯的看法,人这时便有可能(由于终于达到了《词与物》所谈论的那种巨大的内心迷宫的中央),发现尼采思想所预示的东西:这种不仅有“人的死亡”,而且还有“一些新神,一些‘同者’之神”的显现,这些神“正在未来的海洋中崛起”。福柯解释说,尼采思想告诉我们的,绝不仅仅只是“上帝的死亡”;它还预告着一种“随同这种死亡而来并与之有着深刻相互关联的”的东西,这就是“纯然的相似”,是守护神,是“同一的东西”,是透过“人的彻底消散”而实现的“同者的回归”。    
    按尼采本人的话来说,就是:“转回来的,最终回归于我的,便是我自己的自我。”    
    公众对《词与物》的反应使福柯感到既欢喜,又不满意。他高兴地看到自己已与萨特齐名,并为成为思想学术讨论的中心人物而激动。终其一生,甚至在成名很久之后,他都渴望着得到史学界和哲学界同道们的尊重和重视。据对他这些年的情况很了解的人们说,他当时显得从未有过地快乐。    
        但他很快就感到该书本身漏洞百出,这不无道理。《疯癫与文明》也许写得很散乱,但它仍是由一些经常复现的主题和意象维系在一起的。而《词与物》却相反,显得拙手拙脚,支离破碎,省略了不少不该省略的内容。它的怪异风格,很容易使人想起它最初的写作口实——康德的《人类学》;然而福柯关于康德的一些关键性的结论,除了一些散见的段落之外,大部分都是透过人类是一种“经验—先验”对偶物这个观念(它产生一种没有必要的神秘化作用)转达出来。该书对精神分析学和人种学(这些学科在1966年法国读者群里十分走红)的策略性的赞扬听起来很虚假:这也削弱了福柯在诺斯替式(gnostic)自我勾销方面的“极点演练”的影响。《词与物》一开篇,他就分析了委拉斯开兹(Velázquez)的绘画《宫娥》(Las Meninas,他将此画看作思考中同一与差异的矛盾游戏的象征,同时又看作关于前现代“épistémè”中“人”的缺席的一种意象)。这一段文字,是他的作品中写得最优雅的部分之一。而该书的主体部分却暴露了他在方法论上的忸怩作态,写得单调乏味、语焉不详:好像福柯戴上结构主义历史学家的面具之后,感到不得不(正如他自己曾经谈到的)“把自己的观点弄得模糊不清,并用一般几何学的虚构来取代之”。结果,让人眼花缭乱的最后几章成了一种随心所欲的“启示录”似的东西,它与作为它的先导的一系列历史快镜头(它们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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