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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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云歌- 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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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所以他才是名满天下的云楼公子,才是力挽狂澜的救世之君。 
  赵桓思潮翻涌,但他却刻意忽略了一点:云倦初这一份超人的清醒是从哪里来的?——他之所以了解人性背后的阴暗,是因为他被这些阴暗伤过,伤得极深。而他更忽略了一点,这其中伤云倦初最深的便是他自己,是他这几日给了云倦初最重的一击。 
  云倦初秉烛走近,赵桓看他,四目相对之间,彼此都感觉似乎能将对方看得更加清晰——恍惚是天色渐明。 
  云倦初吹熄了手中的蜡烛,袅袅轻烟飘散在空气之中。 
  赵桓忽然心里一酸:“用不着它了?” 
  云倦初看向窗外:“用不着了。太阳就快升起来了,它光热无穷,本身也没有影子。” 
  是的,太阳是快升起来了,大宋和三哥都是时候摆脱他的阴影了。不论他有功还是有过,靖康二年——他在位的岁月,其中大宋的兴衰荣辱,都应随着他的消失,一块沉入时间长河——倘若他还在一天,三哥便一日摆脱不了被他救回的自卑,以及在苏挽卿身上的情场失意;倘若他还在一天,大宋便一天忘不了曾经有一个来历“不明”的皇帝统御过整片山河,而他自己也会一日深陷在身世血统的纠缠之中,挣脱不开。 
  丝丝温热的感觉一下子蹿上了眼眶,赵桓的鼻子竟有些酸了,一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感觉正悄悄地爬上他的心头,一如几个时辰以前,他知道他的手中又要什么也不剩了。 
  “啪”——不知是谁的泪抢先落到了地上,在青灰色的石板上渐渐冷却、风干…… 
  云倦初抬起雾湿的双眸,眸中清泽无限:“这一世,我还了你和大宋;下一世,便是我自己的。” 
  赵桓机械地点了点头,猛然回身,疾步出门,却听背后一声——“三哥!” 
  “啊——”他下意识地答应,停住。 
  “我求你最后一件事。” 
  “说吧。”赵桓答应着,心里却忽然想到:如果云倦初是开口求生,他该怎么回答?他是否还狠得下心肠? 
  谁知——“请在法场周围,以白绫相围……”云倦初顿了顿,“……她的眼睛里……不该有我……身首异处的样子……” 
  赵桓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得匆忙地点头:他怎能不答应?他此刻还怎忍心让云倦初知道苏挽卿已经……或许她的眼睛里已经什么都装不进了…… 
  飞快地在玉辰宫前的甬道上走着,赵桓仿佛在逃避着什么,又仿佛身后的宫殿中藏着某种残忍似的。可他又怎能逃得开?因为残忍的正是他自己。 
  晨曦已渐渐露出了端倪,红檐绿瓦也慢慢现出了痕迹,满目繁华中,赵桓却突然闭上了眼睛,蓦然发觉:原来他一点也不期待日出,一点也不…… 
  天,蓝得澄澈,苍茫无际,有谁能告诉她最后一丝云影将要飘向哪里?风,轻柔飘逸,拂过耳际,又有谁能告诉她最后的眼泪要落于何地? 
  十丈白绫,如千重人世,隔阻了苏挽卿的视线,惟知今日,她身在外,他人在里。 
  白绫之外,是人潮汹涌,她冷冷看着,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云倦初果已算准了第一步——人山人海足以让她将王彦手下安排其中。可她又不禁想问这滚滚人流,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情立于此地?是惋惜?是讽刺?还是麻木? 
  恍惚间,身旁有人低唤:“苏姑娘。”她扭头一看,竟是李纲。 
  李纲神色黯然:酿成今日惨剧,他其实也有一份责任,当初若不是他执意相留,云倦初此刻怕早已摆脱是非,远走天涯。 
  苏挽卿勉强一笑:“丞相也来送他?” 
  李纲点点头,只见他身后还有一群朝臣,各个便装打扮,皆是神色惨淡。 
  “连皇上也亲临了。”——不知谁说了一句。 
  苏挽卿回身望去,果见龙驭驾临——云倦初的第二步竟也算准,她心里不禁又喜又悲。 
  赵桓走下御辇,当先便看见了苏挽卿,不禁一怔。 
  苏挽卿的眼波冷冷地飘过他惊愕的面孔,如云似烟。 
  赵桓凝视她许久,终于移开了目光。他竟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面无表情地走向御座。 
  苏挽卿长吁了一口气:她昨夜的坠楼恐怕是云倦初惟一没有料知的事情,原本她还担心此事会激怒赵桓,现在看来,似乎没有,想着,心里不禁升起些希望来。 
  赵桓在御座上坐下,依旧一言不发。 
  早春的空气便这样静静地沉淀了,天地无语,人群亦无声。天地之间仿佛有一根不绝如缕的细线,不知操控在谁的手里,而只要触及,就会风云突变,石破天惊。 
  当一阵阵春风终于吹散了这久久沉寂的空气,苏挽卿忽然挥手上扬,飘飞的衣袖中竟飞出了片片白色——晶莹五瓣,原是朵朵纸梅!——天地间的那根线原来就掌握在她的手里——扬手之间,竟是落梅如雪! 
  然后人群之中,两旁楼阁之上,竟有百人倾洒,风起之时,更有万梅齐飞! 
  风起梅飘,天地变色——所有的人都惊愕在这突来的落“梅”之中,只见那片片玉屑随风飞扬,漫天飘洒,落向白绫内外,好似一场大雪,又如天之清泪!            
  “六月飞霜啊!”李纲感叹一声,随即便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几片纸梅,扬手撒向空中。随后便有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只手捡起了洒落于地或飘落在身的纸梅,用力向天空抛去…… 
  苏挽卿珠泪已下:谁说这世间情冷?谁说这天地残忍?若是情冷,又怎会有如此多人敢助她扬这一场“春雪”?若是残忍,又怎会有这连绵不绝的清风,直送九霄,助她飘“雪”云中?此时,她好想告诉云倦初:他没有爱错这片河山,这片河山还愿给他一个位置! 
  越飞越高的“梅瓣”,越落越多的“飞雪”,逐渐纷扬了整个天地,也渐渐遮住了赵桓的视线,他忽然想起了昨夜滑落眼际的那颗流星——原来她已坠落云中,飘飞如雪。 
  正恍惚间——“皇上,您看……”身旁的开封府尹不安地请示,“这样……怕是要出乱子……” 
  赵桓麻木地点点头:“让守卫们去阻止。” 
  得令的法场守卫王彦很快便带着兵士们走向了人群。 
  “落梅”却依旧飞扬,兵士的镇压更造成了混乱,在这混乱之中,似乎谁也没有留意到一抹黑影闪入了白绫之内。 
  “皇上!”苏挽卿的声音也在同时响起,“此时难道还不算‘六月飞霜’?君无戏言!皇上难道忘了自己曾说过什么?” 
  “要朕放他,除非天降红雨,六月飞霜!”——自己说过的话像闪电一样划过心头,赵桓心中不禁一悸,他注视着不远处肃立如玉的苏挽卿,只见她飞袂飘舞,青丝当风,其中竟有银丝闪闪——青丝是爱,银丝是情!千丝万缕结成一张缠绵的大网,仿佛能笼住整个天地情愁,但他却深知这张大网不想笼住别的,它只愿笼住白绫围住的一方天地,天地之中的一缕心魂! 
  他也实在从未见过这样一种美丽——爱恨情愁,生离死别,都别样清晰地写在她的脸上,眉若远山,明眸含雾,更有其中一点红梅,亮得毫不掩饰,美得毫无顾忌,只为一人盛开,只为一人瑰丽!即使千层“飞雪”也隔不断她如火炽烈的视线,迷离光彩,璀璨夺目! 
  他忽然又想起了一种缥缈如云的华彩来,想到它们很快就会在自己的手中消殒,蓦然发觉自己竟有多么的残忍!犹豫的目光正好对上苏挽卿如梅的坚定,仿佛是在告诉他:他的手,其实是可以把握住什么的,用他自己的能力,也许,还来得及! 
  赵桓霍地站了起来:“传朕旨意——停止……” 
  可是,他还是迟了一步——所有的话语,所有的希望,都凝固在白绫之上飞溅的一道血红中…… 
  一切都凝滞了——风、“雪”、甚至人的目光,世间惟一灵动的竟是那一道血红,虽然它在白绫内面,可每个人都能看见它映在绫上的轮廓,都能想见它的鲜红,它的温度——它还是热的,它还在流动,正顺着静止的白绫流淌而下,或成溪流,或成散珠…… 
  “公子——”王彦终于忍不住一声呼喊,而这声呼喊扯碎了所有人的心…… 
  这难道就是他想要的结果?粉碎了云倦初的生命,他就真的摆脱了阴影,就真的赢得了一切吗?——为什么他偏忽略了呢——蜡烛带来的光明其实远比它带来的影子要多得多! 
  其实死亡并不能带走一切,悔恨反而会越积越深。岁月的长河中会永远沉淀着怀念,让他一生都不能忘记他曾这样亲手葬送了他的兄弟,葬送了他所拥有的惟一的真挚感情!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不是…… 
  此刻,他甚至有点庆幸答应了云倦初的最后要求,若让他亲眼看到了白绫后的惨烈,他恐怕一生都会生活在无法摆脱的恐惧里——他会恐惧自己,自己的残忍,他会将自己看成千古罪人——赵桓呆呆地站在那里,慢慢地流下泪来——点点滴滴,他此刻终于明白——那是后悔…… 
  泪眼模糊中,他忽见一道火光从白绫内升起,大约是借着白绫内散落的纸梅,竟然越燃越烈! 
  府尹又已慌乱,忙问道:“皇上,您看这火……” 
  赵桓没有理会,他又一次看向苏挽卿,她依旧肃立如玉,泪光迷离,水眸中却更有着清光闪耀,映着熊熊烈焰,灿若星辰。 
  “怎么会有火?”府尹得不到命令,也不敢扑救,只得低声嘟囔着,“难道有鬼不成?” 
  赵桓的眼睛却忽然一亮——“这一世,我还了你和大宋;下一世,便是我自己的。”——云倦初的话不停的在耳边回响,久久不绝…… 
  又看了一眼苏挽卿明霞染就的容颜,赵桓终于明白了什么:也许,上天还给了他一个救赎的机会;也许,他还能在世间为自己也为他人保留最后一点真情——他闭上了眼睛,不让一滴眼泪再脱出眼眶,因他不想,也不能,再后悔——“让它烧吧。”他走下御座,“替朕也添一把火,就算朕送他一程……” 
  烈焰滚滚之中,天地依旧静默,静默得仿佛在孕育着一场重生…… 
  静默中,御辇渐渐远去,只留给人们一个雕龙刻凤的模糊背影,苏挽卿却望着那背影悠悠地笑了:“倦初,你赌赢了……” 
  怀着各自的心情,人群也逐渐散尽,只留下面前的大火依然熊熊地燃烧,吞没了白绫,也吞没了白绫以内一切有关生命的痕迹。 
  因为无人敢抗旨扑灭,所以火势肆无忌惮地蔓延,看着这似乎永无止境的火焰,苏挽卿却又笑了,笑得极美,极艳——她知道这火总有一天是会熄灭的,当它燃尽了它所有的燃料——一段有关“挽云”的传说…… 
  热,或者说暖——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暖。轻微的摇晃中,云倦初感到了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气息悄悄地笼罩着他,温暖,而安全,就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个孩子,他还可以安然地躲在母亲或三哥的后面,还有人为他遮风挡雨。 
  又一阵摇晃,让他从隐约的贪恋中苏醒,发觉自己正身处一辆马车之内,而他身上还盖着件黑色的外套,极旧,却极暖。他坐起身来,掀起身上的外套,目光触及上面的斑斑血迹,以及一条刀割的长缝,方才忆起不久前的一切…… 
  白色的花瓣飘进白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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