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块骨骼最温暖》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哪块骨骼最温暖- 第13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六十)  
  画家穿过露天茅厕,穿过开满郁金香的街心花园,穿过异教徒群居的广场,拐进一条飘着毛毛雨的小胡同。窄窄的胡同堆满各种杂物,穿着短裤拖鞋的画家敏捷地跃过白菜堆蜂窝煤堆自行车堆和刺鼻的垃圾堆,最后一个后空翻,才从胡同里翻出来。  
  (六十一)  
  高跷上的小丑,一个右手提漆桶、左手拿刷子的人,一个满头灰发、满脸褶子的老人,趁道路两旁围观的群众不注意,悄悄地溜出了花花绿绿的游行队伍。  
  (六十二)  
  一年前,潘诺在小农胡同第一次碰到成樱时,在偷盗方面,他还是个新手。三个月前,他劫持了一辆运棉花的拖拉机,轰嗵轰嗵地去了湖对岸的迷宫。那是一座十六世纪由水上迁至陆地的迷宫,它的每条过道、每间屋子都塞满了闯入者的白骨,随着闯入者的到来,源源不断的闯入者已将迷宫变成一座存放白骨的仓库。  
  (六十三)  
  在画家一笔一笔将女孩从相片移至画布之前,女孩就已被相机咔嚓咔嚓从现实移至相纸。女孩借助相机相纸,消失于现实,又借助画笔,消失于相纸,是件耐人寻味的事。最近画家常常画到一半,就对着画布上多出的鼻子或下巴以及相片上同时消失的相应器官发呆。这种情况,是他以前采用写实画法时,没有出现过的。  
  任何物体、任何形象,都有保全自身完整的禀性,如同人小心翼翼去避免肢体的伤残一样。如今,他将女孩从相片移至画布后,将其器官或放大,或缩小,或扭曲,消失于相片但又未能完整于画布的器官形象必将以其不为人知的途径秘密释放些许能量作用于画家四周的空间,以示抱怨或愤怒。不过,在这之前,即女孩被相机从现实移至相纸时,虽然身体器官的形状并未发生变化,但整个比例已被缩小若干倍,那时她的毛孔也一定散发过一些莫明的气息,气息曾作用于相机以便使相机损坏或提前损坏。  
  由于担心相片上残留的形象作用于未完的画作,使画作在短期内开裂破损甚至消失,担心它作用于自己的身体、心灵使之生病萎靡或衰竭,发呆的画家不再发呆,他放下画笔和调色板,灰溜溜地走出画室。  
  失去画室的画家并不可悲,很快,他就整理出了一间书房。既然无法借助相片将头脑中的形象用画布表达,那就借助文字吧。因为经历过不可复制的画作随时都将破损、消失的精神折磨,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写一篇文字,都复印十几份。  
  每一只手都是好色的,都是喜新厌旧的,喜欢新的干净的东西,厌恶旧的脏的东西。画家的手更不例外。在改一篇稿子时,它很难在一份打印稿上一改到底,往往是在一份上改两段,就不自觉地滑向另一份相同的复印稿。用十几份复印稿同时修改一篇稿子,给画家带来了享受也带来了麻烦。在享受和麻烦之间,他不做比较去选择其一。因为他知道,那两者相互制约相互滋养,已近千年。  
  有一阵子,画家完全沉浸于修改现已写出的十几幅画作。他完全忘掉了原本还可以去写一些新的、以前面对画布时胸口激荡过但仍未画出的作品。他享受着同时在十几份打印稿之间的修改,也心甘情愿地承受着这种修改方式给他带来的麻烦,有时他甚至想增加所用的复印稿数量,比如几百份或上千份。一想到同时在那样庞大的复印稿上修改一篇稿子,他既狂喜又绝望。最后,可能是出于对必将陷入的纸和文字营造出的物理迷宫的恐惧,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可能这失去画室的画家、操起文字的画家,一生注定就只能同时用十几份打印稿修改。不过,这样,他已经很满足了。  
  (六十四)  
  今天是情人下葬的日子。我跑了三十里的山路,气喘吁吁地赶到墓地,却只能躲在小树林里,偷偷地望着她家人和朋友的背影,低声抽泣。我不敢靠近他们。我已经和他们斗争多年,他们是我这辈子坚如磐石的敌人。她的母亲,一个冷若冰霜的矮个子小学教师,操一口表意含糊的地方话,我同她仅有的几次谈话中,她右手都习惯性地挥来挥去,仿佛手里还拿着课堂上的教鞭,练练手,随时准备将我抽得皮开肉绽。她的父亲,一个和我一样怯懦,或许还比我怯懦一些的政府小职员,刚和他接触的那一年,很显然我放松了对他的警惕。后来我才知道,这很危险。因为每次跟他在一起,他的手都会不由自主地伸向电话,被我发觉后,他的手伸向电话的幅度虽说克制后已有明显缩小,但仍是不由自主地伸向电话。他随时都准备报警,把我告上法庭。在她的亲戚里,我和她的舅舅最熟。这个每年夏天都穿着衬衫长裤的小胡子男人,是我们单位的会计。他不沾烟酒,也没别的嗜好,就是喜欢想事情。他喜欢把一件事颠过来倒过去地反复地想,想不明白也不对别人说,因为要听取别人对某件事的建议,他必须得先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他不希望任何人,哪怕是老婆,知道自己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他有许多秘密,也有很多死结。因为那些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有时他表现出快活的样子,因为一些无法想通的死结,同事提起他,都会顿一顿嗓子说“XXX,算得上一个比较深沉的同志”。这些年来,我跟这小胡子会计打交道最多,因为每个月,我至少得到他那里领一次工资。十几年下来,我们碰面也有上百次了吧,我现在睁着眼睛也能想出他说话时不自觉用手摸小胡子的样子。我们在一个单位同事多年,虽说见面都打招呼,但这丝毫也化解不了他对我的成见,更无法让我放松对他的提防,一秒钟也不能。在外甥女的事情上,自始至终他都紧紧地站在她父母的一边。我知道这小胡子会计内心深处收藏的众多秘密里,肯定有我的一份,迫使他在一些夜里失眠的死结中,也有我的一个。不,他不只是一个会计,他还是统领其他亲戚好友与我斗争的一位秘密主帅。这方面的消息,我所知甚少,但这一点可以确定。我还肯定,这些年在我生活中出现的三分之二的挫折都与小胡子有关,不过他行事太诡异,我竟没抓住哪怕是一星一毫的证据。他统领的那些手下,也就是她的亲戚朋友呈网状分布在我们城市的一些单位,一些厂矿和每条商业街。他们人人都有一对儿敏锐的耳朵,只要会计一声令下,随时准备群起而动,声势浩大地将我告上法庭。  
  (六十五)  
  女孩坐在画布中央的桌面上,背靠一个嫁接在桌面的椅子背,怀抱一颗卷心菜,目光穿过被颜料涂满的亚麻布,呆呆地望着你。刚洗过的衬衣偷偷松开了第一粒纽扣……  
  (六十六)  
  昨天,听了一夜的老歌。后半夜下了雨。四点半,我光着膀子从卫生间出来,关掉电脑准备睡觉时,突然肚子开始疼。我摸了摸肚脐,肿肿的。我用刀片把肚子划开,把右手伸进去,从下往上摸。摸来摸去,摸了半天,除了滑溜溜的内脏和肠子,既没摸到新生的肿块,也没发现什么异物。不过,手在肚皮里面摸时感觉很舒服,仿佛情人的抚摸。可能是太困,有点糊涂,也可能是贪图那种久违的抚摸,我没清洗包扎伤口,就上床睡了。整整一个晚上,我的右手都在肚子里摸来摸去。右手在肚子里有时温柔,有时粗暴,温柔时我做春梦,粗暴则把我带进噩梦的深渊。或温柔或粗暴,它把度都掌握得很好。温柔在我做了春梦,快要梦遗时,它就打住;粗暴也每每在我的噩梦高潮,快要快要惊醒时,就有所减弱。不难看出,这只右手,是个经验老到的调情高手。  
  我最近噩梦不断。每次,噩梦总让春梦开道,结果,春梦却总敌噩梦不过,草草退场。噩梦对我的造访,犹如瓮中捉鳖,一捉一个准。因为我总在这间房里,总是躺在这张床上。就算我换了房间,挪动了床的方位,我的身躯还是这副身躯,因为我只有一副身躯。为了躲避噩梦的抓捕,每天我都睡得很晚。  
  今天中午起来,我突然有了新的打算,我打算换一副身体。我找到张医生。张医生给我体检时,指着肚皮上10公分长的伤疤,问我是不是经常私自打开肚子。我说经常肚子疼。他说你是非医务人员,你自己把它划开是很危险的,很容易感染。平均多长时间开一回?我说三两天。他一听吓坏了,说平常大家一年或半年才开一回,你为什么三两天开?你有病啊?我说我没病,只是过于怀念情人的抚摸。在张医生那里,折腾了半天,他还是没同意给我换身体。他说就是给你换一百副身躯,也经不起你这么划。  
  我现在还没吃饭。眼看天就要黑了,又一个不眠之夜即将来临,我该怎么办?               
第二部分 … 80个片断 (8) 
第二部分 … 80个片断 (8)  (六十七)  
  奴隶的亀头霉斑点点,仍贪图舒适的刑具。小胡子钳工,身披稻草,纵火在凌晨四点的八十年代。  
  (六十八)  
  可能是我太小心了,那些字和词,刚要在指肚上凿各自的孔洞,在鲜血的拥护下跳出来时,又缩回去了。手上的皮肤最近和以前大不一样。我开始经常洗手。洗完手坐下来,嘴唇低低地打个呼哨,烟就点燃了,它要求手与它配合起来,弹烟灰。我在嘴唇和手的秘密配合中,度过一天一天。  
  真是太小心了,完全不必要的小心。  
  至今为止,我所了解的世界,也仅限于我的手指和指肚里忽忽大睡的字词,护士同学先前的巫术。那些字词是我多年的积蓄,巫术却不是好东西,它让我莫名奇妙地流血。我害怕流血胜过死亡,永生永世的休息总是好过短暂的疼痛。  
  (六十九)  
  她别一只蜻蜓状的发卡,蒙着浅蓝色面纱,在我身边嗑核桃。她从衣袋里取出的核桃,都只有黄豆大。  
  “这是核桃的变种。”我指了指核桃,脸上露出好奇的表情时,她说。“核桃还有别的变种,不光核桃,每一种果食都有变种。不光果食,动物,人,海洋空气甚至不可见的亡灵,都RR有不计其数的变种。”  
  (七十)  
  护士光着脚,把长长的绷带,从画布左侧的菜地一直拖到右侧的工厂。工厂里的机器高速运转,震得绿化树沙沙作响,虎背熊腰的临时工频繁地进出大门,擤一擤鼻涕,或吸一支烟,借此回忆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或暗暗盘算下一步的去处。他们都来自画布左侧遥远的农村。  
  (七十一)  
  铁匠每天都起得很早。因为,每天都有一些铁要打。天黑以前,他都能打完当天要打的铁,同时又收到第二天待打的铁。那些铁,都是镇上的人送来的。从他这里,一部分人带走新打的农具,另一部分人又送来需要熔化的农具。就这样,这些农具在铁匠手里进进出出,在镇子上循环不已。  
  这是一个北方小镇,一年四季,除了风沙,就是土。居民们,不分男女,鞋底都很厚,走在仅有的一条街上,除了可以有效防止一指厚的土钻进鞋里,如果下雨,还可以不用湿着脚板走路。很多居民都有湿着脚板走路的经验。结果是,经过雨水浸润,他们的脚底板开始长时间地奇痒难忍。可能是地里的假农药挥发,使得雨水不干净的原因吧。总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