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食欲压下去，渴又上来了，渴比饿还折磨人，嗓子冒烟，嘴里连唾沫也没有，这时哪怕有一滴水也能润润嗓子呵，最好来一场瓢泼大雨，或者有个朋友给他送点儿水喝。他想象俞丽来了，拿着矿泉水瓶子，把水浇到他脸上。
听说渴得厉害了尿也能喝，现在有人往他身上浇一泡尿也行。假如戴军要是能动就好了，喝他的尿，让他也喝我的尿。
戴军在旁边一动不动，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想喊。李凡给他们嘴上都贴了胶带，喊不出来。胶带上挖了出气孔，他不担心憋死，担心渴死，饿死。戴军是不是饿死了，李凡昨天给他喂了吃的，什么也没给戴军吃。他害怕戴军死掉，后来他昏了过去。
醒来时外面正在下雨，雷鸣电闪把他惊醒了。天气很凉爽，空气中的湿度在加大，有些雨点飞溅到他脸上，他身上的毛孔好像有吸食功能，把空中每一点儿湿气都吸纳到了体内。他想象着那些雨水正落下来，落到他脸上、身上，他张开嘴，接着空中的雨水，多么甘甜的雨水呵。
壁虎被雷电吓坏了，他觉得李凡就像这只壁虎，在城市里窜来窜去，被别人嫌弃着、警惕着，从一记事他对李凡就是厌恶的，他知道这个男人在打他妈妈的主意。
那时李凡常常笑着把糖果递给他，他不接，妈妈说：叔叔给你，你吃吧！他转过身，说：我不爱吃糖。
后来李凡又把苹果削好，递给他。他看见他指甲很长，指甲里面都是脏东西。他嫌恶地看着。李凡满脸堆着笑，露出发黄的牙齿说：立业，吃吧。
他看了一眼李凡因为抽烟而发黄的牙齿，背过脸去。
妈妈说：叔叔给你削好了，拿着。他转过身不情愿地接过苹果，一抬手把苹果扔了出去，苹果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一直滚到了烂泥坑里。
李凡尴尬地看着陈冰溪，陈冰溪说：这孩子，让我打你呵。
妈妈并没有真打他，回到家反而还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她说：我的儿子长大了，我的儿子懂得保护妈妈了。
他对妈妈说：妈妈，我不喜欢叔叔。
妈妈说：妈妈知道你不喜欢，妈妈也不喜欢。不过，咱们家现在只有咱娘儿俩，没你爸爸了，不喜欢的人咱们也得打交道。
那时他还小，不懂得妈妈说的意思，但知道妈妈并不喜欢这个人就放心了。李凡三天两头到家来，每次都给他们带些东西。他放下东西的样子低三下四的，妈妈是一副平淡的样子，既不热情，也不冷淡。
王立业在妈妈身边缠绕着，一步也不离开。李凡说：立业，想吃冰棍儿不？叔叔给你五角钱，你买冰棍去吧？
狠如羊 第十五章（2）
他看看妈妈，妈妈说：他不吃冰棍儿。
他明白妈妈不愿意他离开，就不接李凡的钱，李凡只好把钱收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李凡走了，李凡想让妈妈送他。妈妈不送。妈妈说：立业，你送送叔叔。王立业在门口站着，看着李凡走下楼，他关上门，说：叔叔真讨厌。
妈妈说：叔叔常来帮助咱们，咱们不能讨厌他。
有一次，王立业从外面回家。家里的门锁着。他知道妈妈在家就使劲儿敲门，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李凡开门的样子很尴尬，朝王立业讪笑着。
妈妈在厨房里，王立业进到厨房，感到妈妈有些慌乱，不过妈妈很快就镇定下来，对王立业说：你刚才去哪儿了？
王立业说：我到楼下找小勇玩去了。
妈妈说：别乱跑了，就在家里玩吧。
王立业答应着。他不再离开妈妈，一直在厨房里呆着。妈妈炒菜，他说：妈妈，我给你剥葱吧？
妈妈说：好。你剥吧。
李凡说：立业真不简单，都能帮助妈妈做饭了。
王立业没有理睬他。他想，我才不稀罕他的表扬呢。
后来李凡在他家吃饭，妈妈给他倒了酒。李凡一个人喝酒，跟他们吹牛，说他以后要当厂长什么的。他不相信，妈妈也不相信。
从那以后李凡来他家就少了，偶然来说几句话就走。王立业隐约有个感觉，觉得妈妈还在跟他来往，不过他已经长大了，不想干涉妈妈的生活。
心底里他对李凡是厌恶的，他知道妈妈应该有一个生活伴侣，不过他心目中能够代替爸爸的人，不是李凡。他想不起来爸爸是什么样，有时妈妈跟他说，他小时候爸爸怎么抱着他，带着他到公园玩儿，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他倒是能想起来公园里的老虎、猴子。
因为想不起爸爸，他就把世上对于爸爸最好的描述加到爸爸身上。爸爸身材高大魁梧，面如朗月，目如流星；爸爸才华横溢，发表了那么多文章。最主要的是爸爸还非常体贴他们，对他和妈妈呵护有加。
李凡把另外一个爸爸端给了他。这个人除了会看书写字，什么本事没有，既不爱妈妈，也不爱他。这是个道德败坏的人。他真想大喊一声：不，那不是我爸爸！
他的嘴封着，喊不出来，当时他流了泪拼命地摇头，冲李凡瞪着眼睛。
现在他觉得，李凡说的可能是真的，他回想起来，妈妈那时总是一个人独自流泪，妈妈抱着他说：孩子，妈妈怎么这么命苦呵。
那时他不明白，家里好好的妈妈怎么命苦，妈妈指的可能就是李凡说的那些事。他记得，家里那时常有漂亮阿姨来找爸爸，每次妈妈都要给她们端茶倒水，赔笑脸，那些阿姨都夸他长得漂亮，却没有人说妈妈漂亮。
后来爸爸死了。深夜里有人抱着他往医院里跑，他看见爸爸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头，但是挺着一个很大的肚子。他已经没有力气跟王立业说话了，只是朝王立业抬了抬手。接着妈妈使劲儿喊：宗昌，宗昌！你醒醒，你醒醒，你还没说话呢！
爸爸再也不肯回答。爸爸的一生就在妈妈的哭声中结束了。
葬礼时家里来了好些人。妈妈几次哭得昏了过去，人们给她掐人中把她救过来。妈妈醒过来抱着王立业大哭：儿子呵，咱们以后可怎么办呀！
那时家里有天塌下来的感觉。失去父亲是一种感觉，一下子在别人面前就气馁了。以前他常跟院里的男孩子打架，现在不打了，他让着所有小朋友，他知道他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有爸爸，他没有。。 最好的txt下载网
狠如羊 第十五章（3）
从上小学开始，他一直是个勤奋学习的好孩子，因为他知道他没有爸爸，他回到家里不用妈妈说就坐在桌前做作业，他长得瘦小，个子也矮矮的，一直坐在前排。在班里他躲着所有男同学，只跟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同学来往，但是老师们都喜欢他，他的作业本永远是干干净净的，课本也整整齐齐，老师们说他像个女孩子。
他从小就知道，没有父亲的孩子只能靠自己，他用自己的学习争得老师喜欢。在他心中有个榜样，那就是爸爸，妈妈给他讲了太多爸爸的故事。爸爸从小学习多么好，学校里老师怎么喜欢爸爸，有一次老师有事，让爸爸替他给班里的同学讲课。
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了，爸爸给自己班里的同学讲课。他会吗？
妈妈说：他会，他讲得可好了。
他问：你怎么知道。
妈妈说：我就是那个班上的呀。
原来妈妈跟爸爸是同班同学。这么说，他们那时就好上了。
妈妈否认了，她说他们是工作以后才好上的。但他觉得，妈妈肯定在学校时就跟爸爸好了。他一直想像爸爸那样在学校里有一个相好的女同学，后来他喜欢上了俞丽，妈妈好像并不喜欢她。
有一次，放学路上突然来了大雨，他和俞丽都躲到一个小杂货店里避雨，天忽然暗了，雷电在头顶上一个接一个地炸，他有些害怕，俞丽更害怕。不知不觉中俞丽的身体紧紧靠着他，他拉住了她的手，她立刻紧紧地攥着了他的手，雨过之后他们才分开。
现在头顶上一个接一个地炸着雷，他多么希望俞丽在身边，她只要拿东西接一点雨水，他就能缓过来。
雷雨把蚊子赶到了楼里。这么高的楼怎么还有蚊子？它们到这么高的地方干什么？它们很快发现了他跟戴军，一齐扑过来落在他的脸上、耳朵上，所有露着肉的地方它们都不放过。因为咬得厉害，王立业扭了扭脸，蚊子飞走了，很快又飞回来。他没有力气总是扭头，只好挺着，任蚊子叮咬。
他想，这么高的地方上来的蚊子是有限的，蚊子总有吃饱的时候，它们吃饱了就会找地方产卵，这是他在生物课上听老师讲过的。这些蚊子大概是这楼里住着民工时的母蚊子产下的，它们可能一直在楼上住着。
他扭头看了看，戴军脸上趴着七八个蚊子，鼻子尖儿上都有。自己脸上大概也不少。有一只蚊子停在了他的眼皮上，他抬了抬眼皮，蚊子飞走了。一会儿又飞回来，他能听见蚊子飞翔时的嗡嗡声，还能看见它们吸了血后，肚子慢慢地鼓起来变成鲜红的颜色。
他不管它们了，没有力气。当你没有力气的时候，蚊子咬也没有感觉了。最难受的是饿、渴，如果能来一点儿水就好了。他怀念学校里下了课同学们争着到饮水机前喝水的情景，还是上学好呵！
他好像又回到了课堂上，老师说：同学们，请翻到第四十一页。哗哗的翻书声响起来。老师说：四十一页第四题，王家庄水库里的水每小时浇地十二亩……后面的话他没听清楚，眼前是一道水渠，哗哗的渠水翻着水花从他身边流过，他伸手捧了一把，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恍恍惚惚觉得这不是周老师的课，是小学老师留的作业。
喝了一会儿，他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醒来已经到了下午，阳光照到了东边的墙上，清澈的光线里有一些粉尘在飞舞。屋里正在暗下来，蚊子好像少多了，它们可能已经吃饱，忙着找地方产卵去了。蚊子产卵要找有水的地方，这楼里哪里有水？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狠如羊 第十五章（4）
他扭过头，看见戴军脑袋上方出现了一张蜘蛛网，蛛网一端挂在戴军头发上，一端挂在墙上，一只蜘蛛在上面忙碌，肯定逮了不少蚊子。戴军还没有动静，不知道他醒过来没有，他的眼睛下方，鼻子右边有个模模糊糊的东西，不是蚊子，蚊子没那么大，也不是苍蝇，好像也不是什么昆虫，王立业仔细看了一会儿，原来是一个蘑菇，正细头细脑地往上生长。
戴军脸上长了蘑菇，他被这个事实震撼了。一股悲哀突然涌上来，他想念妈妈，想念老师，想念学校，更想念自己的家。他耳边响起了妈妈炒菜的声音，菜下锅时“嗞”的一声，一股香味儿扑鼻而来，那是西红柿炒鸡蛋的味道。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接着他晕了过去。
醒来发现有人给他喂水，李凡拿着一瓶矿泉水给他灌着，他一气喝了半瓶。
李凡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李凡走到戴军跟前给戴军喂水。李凡拿来了好些吃的，他把面包一点一点地喂到戴军嘴里，戴军还活着，吃得挺香。
王立业没有喊，他想让戴军多吃点儿，他自己也饿得厉害，知道戴军还活着，他太高兴了。李凡又喂了戴军几口水，走到他跟前。
李凡把面包塞给他，说：吃吧，这是最贵的面包，他妈的，我对你们真不错。你知道这面包里有什么，有牛奶，有糖，还有鸡蛋，我小时候哪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