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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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牡丹- 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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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安回禀说:“噢,是了。小姐嘱咐我好好伺候老爷和素馨姑娘。”

“她的舱位好不好?一切都没问题吧?”

“是,老爷。还有一位很好的年轻公子,也坐那个船,他答应一路上好好儿的照顾小姐。好像是很正派的一个年轻人。我想是一个大学生吧。”

刘安从衣裳兜儿里掏出来一个名片递给老爷。

孟嘉一看上面的名字,长叹了一口气。嘴里含含糊糊的低声说:“噢,牡丹!”

下卷

第十五章

孟嘉和素馨由火车站回到家,进了院子,忽然觉得不胜冷落凄凉之感。一只孤独的喜鹊在覆满黑色鲜苔的房顶上吱吱喳喳的叫,更使这个院落显得岑寂无声。走进屋去,他们看见朱妈正抱着一大堆衣裳从大厅走过。

朱妈向素馨说:“我已经把床单子撤下来了。您若认为可以,我就把帐子也拆下来吧。您要不要搬到牡丹小姐的屋里去住?”

素馨说:“不,我干嘛要搬过去?我还住我自己的那间屋子。”

素馨走进书房时,看见书桌上摆着两封信,还有一大包东西。她立刻认出来是她姐姐的笔迹。那两封信,一封是给她的,一封是给大哥的。

有什么牡丹不好当面说而要写出来的呢?她把一封信和包袱交给孟嘉。孟嘉绷着脸,眉毛动了几动,他精神集中时就是那样。

两个人拿着各自的信,靠近北窗子坐在椅子上,屋里立刻死静死静的。

这是致素馨的信:

馨妹:

我即将回南。你我道路各殊。我之行动,在你心目中自属怪异,我深知亦必使大哥伤心。他至今依然爱我,离他而去,我亦甚感痛苦。但愿你能帮助他将对我之热情淡忘,但我深知他不易将我完全忘却。为何事竟如此?过去一年之中,我对自己一切,已然了解甚多,惟有一事我始终不能改变者,即我对金竹之爱情。我实在无法自我克制。大哥明智解事,令人敬佩。一事我可得而言者,即倘若我使大哥伤心,我实不得已,非有意为之也。

我命运多舛。不能嫁与金竹而嫁与费家蠢汉,是我之过耶?我爱堂兄而他不能娶我,是我之过耶?而今我如何以此相告,我亦难言其故。或系我欲自行辩白耶?

我为大哥,亦感难过,请勿相疑。我去后,望善事之。我南返与金竹相会,极为快乐。前途命运如何?我不计也。爱情与痛苦,爱情与伤怀,如影随形,永难分离。妹尚年轻,将来一为爱情纠缠时,自然知晓。

愚姊牡丹

素馨看完,信落在膝上。她向孟嘉望去,只见他打开的信在他手里,他流露出不胜自怜之状,同时又为牡丹而伤怀。他脸上那副受打击而愤怒的样子,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似乎知道素馨在偷偷儿看他,赶紧把视线转过去,头低下斜视。在他的两唇紧缩之下,微微颤动,默默无言,似乎他的心里在努力挣扎,力图镇定,两鬓的青筋跳动。过了一会儿,嘴唇周围紧张的条纹散开之后,才抬起头来。

他说了声:“噢?”

素馨向孟嘉凝视片刻,才说:“我替我姐姐向您赔罪。她做的事,她也深自愧悔……您愿看看这封信吗?”素馨说得有点儿太冷静了。

素馨已经站起来。孟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素馨就把信送到他手里,然后从书房的门穿过,走回自己的屋里去。

孟嘉剩一个人在书房,觉得轻松了一点儿,很佩服素馨的聪明解事。他已经看完了牡丹的信,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残忍下作,正如偷偷溜走的一只豹向后的一下儿回顾。她既然走了,为什么不厌其烦,心那么狠,竟还要留下一封信?那封信犹如死亡的一吻,其硬如石,其冷如冰。

大哥:

因我实无勇气当面相告,今写此信,心中十分悲痛。

我深知,天地之间,大哥为最富有理解力之人,但求能体谅下情,同情堂妹不幸之遭遇。

我既不愿说谎,亦不愿欺骗。那件荒唐事为何发生,何时发生,何时在我心灵中涌现,我全不能奉告。

我今对你已毫无爱意,今生亦不愿再度相见。

过去我确曾爱你如狂如醉,但系盲目相爱,此皆由不可知之新奇与魔力所致,颇难条分缕析,如今对你已完全了解,我已自幻梦中觉醒,已然十分明白,往日我所谓之爱,实际不过系对一男人之仰慕。他已将我之生活改变,已教我在此浮生中如何谈笑。寸心甚感。

我对你仍极敬佩,因你这位思想家突破理学家名教之藩篱,使天下男女顺乎寸心中自然之善念,依其本性而生活。我之得有此种思想,当初实自君得来,今日依然不得不对君表示谢意。

你心伤悲,我非不知,因我亦有同感也。但今日君虽有情,我已无意。我无相爱之心,实难勉强。

请即忘记堂妹牡丹,勿复想念。不必再来相见。君之一生中,将再无我之踪迹矣。

堂妹牡丹泣笔

这封信中充分显示一种荒唐无理的性质,实在难以言喻。好像正在倾耳谛听中的一个美妙的交响乐,突然被跳到台上发出聒耳噪音的猴子打断一样。孟嘉心头涌起一阵毒恨,咽喉中觉得一阵发紧。他的梦破碎之后,只觉得昏晕呆愣,欲求自卫,却软弱无力。

最使孟嘉茫然不解的,是牡丹信中最后一句锋利的中伤。孟嘉很明白过去数月之中牡丹热情的冷却。在既然离别之后,还有什么必要说这些话?孟嘉对牡丹的行为,早就予以无限宽容,因为牡丹的为人,他以为已然很清楚。而现在却是坦白而无温情,背义而无歉疚,分手而无伤感。这时他忽然想起初恋的经验;那位小姐也是改变了心肠,把他抛弃,改嫁了一个富家之子,当时所表现出来的也是同样的冷酷无情,犹如禽兽。因此孟嘉心里越发坚信女人第一条律法是,完全占有一个男人,嫁给他,指挥他,至于如何处置他,要视情势而定。牡丹这样毁灭了孟嘉的爱情生活之下,所毁灭的并不止是孟嘉的爱情生活。这又使他厌恶女人的思想在心中复活了。那就是,女人会用尖爪利齿撕抓奋斗,以求获得一个安定的家,以便抚养幼儿——这种天性就犹如鸟儿筑巢时的天性一样——而女人这样做,女人也并不一定是残忍无情,只是在遵守万古不变的天性而已。头脑聪明而意志坚决的独身男子就是一条狡猾的鱼,尽可以吞食别的食物,偏偏避不开这香吻吸吮的嘴和顾盼醉人的眼睛所织成的那张得广阔的罗网。

孟嘉的眼睛忽然又看到信后的附白,是匆匆忙忙之下写的,因为与那封信本身工整的字体显然不同。一定是昨天深夜那似火般富有启发性的狂吻,使俩人都感到意外的狂吻之后,她又添上的。

又启:务请宽宥,宽宥我之一切愧对大哥之处。上面既已写出,只好如此,不必改写矣。今将我之日记留下,其中所记,是我真正内心之所思所感。阅后可更多了解。

孟嘉并没打开那个大包袱,心想必然无甚重要。倘若其中另有解释之词,他要等自己能冷静之时再打开阅读,就犹如在一世纪之后,再阅读前一代之重要历史文献或某私人之日记一样,如此才没有当时人直接的利害关系。为什么牡丹要说“君之一生中,将再无我之踪迹矣。”如此坚决、如此冷酷,如此无情。孟嘉觉得仿佛是阅读一个技艺完美久经风尘的妓女的信一样,牡丹一定以前在认为已无需要而与人断绝关系时,也写过这样的信。写这样的信,也是这一行人的必要的本领,而事实只是,她分明是放弃他而另寻新欢。两三天之后,或者十天之后,再看她留下的日记吧。他须要先自行反省,好恢复原有的宁静心情。

第二天吃晚饭时,素馨问他:“您为什么那么看着我?”

孟嘉说:“是吗?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孟嘉的眼睛显示沉思的神气,对眼前的一切,都似乎能一览无遗,能洞悉一切,一个头脑平庸自信力不强的姑娘是会望而退缩的。素馨看出了他心灵中的痛楚,他那凝神贯注,还有他那凝聚的目光后面那可怕的寂寞之感。

素馨问他:“您不是正想我姐姐吧?”

“没有。我想的是女人的特性,女人的脾气。我这么看你,真对不起,我是要寻找……”

“寻找什么?”

“寻找女性本身欺骗虚伪那种特性的痕迹。”

“找到点儿没有?”她的眼光的一瞥,显得疲倦无神而又厉害,暂时眼光看向别处。接着说:“你可以再仔细看……”

“我真对不起。”

“不过你别拿看我姐姐的眼光来衡量我。”她低下头,把从腋下衣扣处塞着的一块手绢儿拿下来擦擦鼻子。然后以宁静的面容转向堂兄,若无其事似的。

她问堂兄:“您是不是也愿我走?您知道,我是随时可以走的。”

“你要走吗?”

她说:“不要。”随后又以更为温和的语气说:“除非是您要我走,那我才走。您已经看了我姐姐留给我的信,她希望我留下。我非常喜爱北京。我喜爱这栋房子,喜爱您,喜爱我自己住的屋子,还有能向您学习,对我那么大有益处。谁还会再抱更大的希望呢?您若愿意让我住下去,我当然愿意。我要住下去。我姐姐……您看了她的日记没有?……还没有?……我知道她记日记,我不偷看……”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自负的样子。

孟嘉觉得应当自己辩解。他说:“那么,我央求你住下去……千万对我不要误解。我有一种清清楚楚的感觉……那全然不同。”说到这儿,孟嘉竖起耳朵来听。

“听什么?”

“我觉得听见她的声音,你姐姐的。我一定是神经错乱了。”

“那也是自然之事,她在这儿住了这么久。有时候儿我也似乎听到她的声音。昨天晚上,我半夜醒来,正要开口叫她,忽然想起来她已经走了……可是你为什么不看看她的日记呢?”

“我不愿意。不想现在看。我愿意等到我觉得和她很疏远之后再看。”

素馨继续吃饭,忽然发起脾气来。她说:“这厨子简直越来越荒唐!”她按了一下电铃,对打杂的小男孩子说:“把这汤端下去,告诉厨子不要再上这种洗碗水。难道没有好点儿的东西做汤吗?”

#奇#片刻之后,厨子来了,几乎不敢抬头望一望这位年轻的女主人。素馨根本不给他辩白的机会,就开口对他说:“有我在这儿,你休想用姜用醋就能把烂鱼的气味遮盖住。你看看吧……”

#书#厨子勉强分辩说:“这是我今天早晨才买的……”

#网#素馨根本就不听他,自己接着说:“今后三四天老爷都要在家吃午饭和晚饭。我看见罐子里的酱茄子都光了。做一点儿,不然就到东安市场买点儿来。记住,老爷爱吃酱茄子。”

厨子走去之后,素馨转身向孟嘉说:“他简直岂有此理。因为咱们不在家,家里就乱翻了天,所有的佣人都懒起来……只有朱妈还是照旧做事。不用吩咐,她自己就把脏东西收拾起来。。电子书我很喜欢她。你没看见她把牡丹屋的窗帘儿摘下来洗了,烫了,又挂上了?”

孟嘉的脸在不知不觉中轻松下来。听一听女人这些家常话也满舒服的。

孟嘉说:“咱们到书房喝茶去吧。”

这就是孟嘉和素馨共同度过的第一个黄昏。气氛是如此般的新奇,可是又似乎是那么陈旧。孟嘉觉得过去从来没有真正仔细望过素馨一眼,现在才重新端详她;其实以前他已经把素馨看了千万遍了——她那直率坦白清亮的眼睛,嘴角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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