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季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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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季白-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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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对着挂在廊下的一只五彩鹦鹉挤眉弄眼,无声地做着口型诱它说话。蒙戎怒吼的时候,鹦鹉
也吓得扑扇着翅膀“嘎嘎”乱叫,李和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可是紧接着他就听见了蒙戎在对
季白道歉,李和刚巧张开的嘴这下差点就合不上了。
他是听错了吧?大王竟然在向人道歉?那个只用一个眼神就能让最强颈的谏臣噤口的大王,竟然
在用这么温柔愧疚的语气说:“对不起……”?!他净身进宫的那天,负责教他们规矩的管事曾
颤巍巍地带着他们念:“夫大王者,受命于天,御万民,统四海,无有不利,咸为上意。”那意
思是说大王受上天的命令来治理天下,御使百姓,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那都是承应上天的意思
,没有不对的。可是大王道歉……这也算上天的意思吗?
李和悄悄侧了身,从半开的门缝里偷觑进去,只见青年君王低着头,正在一点一点地吻干怀中少
年仰起的脸上纵横的泪痕。嘴里还在不停喃喃地说着抱歉的话语。蒙戎对待季白的种种温柔,李
和见得多了,可从来没有象现在这种感觉,明明应该是觉着非常幸福,却又揪紧了心担忧,仿佛
这幸福转眼就要化掉流走,留都留不住。
“我一定是听错了。”
他轻轻地对自己说,站直了身体,重又去逗那只鸟。
季白终于不哭了,他也累了,依在蒙戎身上睡过去。蒙戎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平,让他好好地躺在
沉香榻上,拉过锦被给他盖好。他的手擦过季白的面颊,梦中的少年似乎也感觉到了,唇边微微
地扬起笑纹。蒙戎的手在季白脸上停了停,见他再无反应,这才离开。
听到他的脚步声出了殿门,接着院子里小黄门捏着嗓子压着声音唱旨:“起驾南室殿喽——”,
余音悠长地一层一层荡漾开。屋子里,季白睁开眼,唇上的笑纹变得苦涩而凝重。蒙戎这一去,
那边必定是一场大风暴,以丹朱的性子,是绝不肯替自己作半句辩解的,只有令蒙戎更加误会于
他。这一招离间之计,虽然不能真的让蒙戎与丹朱一刀两断,可是起码也能令他们疏远一段时间

希望在这段时间里,丹朱能想清楚才好。仇恨是一把双刃的剑,刺伤敌人的同时也能伤了自己。
他是别无选择了,可是丹朱却还能有躲开的机会,端看他能不能把握了。
远望着南室殿的方向,季白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
21
六月,祢进入了她的雨季。
今年的雨季较往年提早了近两个月,很多地方雨一直下了很多天都不停,形成了水灾。蒙戎变得
非常忙碌,每天都有雪片样的奏报从全国各地递上来,但是全都是不好的消息。云支去年才刚修
的堤坝,今年一涨水,竟然就溃了,大水一路浩浩荡荡,淹了两个县的土地,卷走了无数人的生
命。还有莱芜因为连日暴雨山基动摇,南边半个山坡垮塌下来,将山下诺大一个村子全埋在了山
石泥流之中,全村老小几千人竟没一个能逃得出来,全部做了山神的祭品。诸如此类的事情,已
经让蒙戎心烦不已了,偏偏原六阳又连着发来好几道密奏称,祢北面的诸候竟然想趁蒙戎忙于冶
理水患的时候,联合起来图谋不轨。各种各样的头疼事加起来,使得蒙戎原来暴躁易怒的脾气又
回来了,天天都有大臣被骂得狗血淋头,朝案上的笔墨纸砚被他摔坏的也不知有多少。
然而,在这样的情势下,只要有一点空暇,蒙戎还是不忘去看季白。有时候他会陪他说说话,有
时候他只是抱着他,一起坐在窗下看外面下个不停的雨,季白总是气哼哼地骂老天爷没心肝,蒙
戎就说:“老天爷可不能随便骂的,骂了嘴上会长疮。”
“我情愿我嘴上长疮,只要他别老是哭。”季白嘟起嘴,他总说下雨是因为老天爷小气,是个爱
哭鬼。
蒙戎低头在他嘴角轻轻一吻,笑道:“长疮可是会痛的。”
“我情愿痛,也不想看到你不开心。”
蒙戎震动了,他收紧手臂,更紧地抱住怀里的少年:“不,小东西,哪怕老天永远下雨,我也不
要你痛苦,这样我会更不开心。”
雨果然一直没有停,灾情越来越严重,就连王宫也不能幸免。
西寝殿的后面有座土塔,是前朝的某位王为他的一名妃子所修。据说这名妃子是一位异国的公主
,嫁到祢来以后日夜思念故国,终至病倒。祢王心疼爱妃,便命人在殿后修了这座塔,让妃子能
够登高望远,长眺家乡。这个故事后来怎样就没人关心了,大家只是在看到塔的时候会赞一声那
位祢王的深情痴心。然而就是这座塔,也终于顶不住几天几夜的狂风暴雨,在一天夜里垮塌了。
塔倒下的时候,西寝殿也为之一震,季白猛然惊醒,坐起身来便看见窗外沉沉雨幂之中,无数身
影伴着灯笼烛火慌乱地穿梭,有的灯笼落到了地上,立刻就被后面的人踩熄了。雨打在房顶上和
树木枝叶上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宫人们哭喊号泣的声音也夹在其中,凄惶悲切。
季白听见李和声音也在里面,但是他似乎还比较镇定,正在指挥其他人各尽其责。季白还从未听
过他用这么尖的声音嘶喊过:“赶快派人去告诉管事,不是地龙翻身,是大雨把塔冲倒了。不是
地龙翻身——你瞪我干什么,赶快去啊,要是惊吓了各殿的夫人谁担这个责?……哎哟,你在这
里瞎跑什么?还不去找大夫来,你,还有你,赶快把所有的空房打开,把受伤的人都抬进去安置
,这么多人,难道全躺在雨地里啊?……大王?啊,这里太危险,大王你不能……”
他的话未说完,大殿的门已经“咣”的一声被撞开了,季白惊疑地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闯入了他
所在的内室,下一刻,他的人便被揽进了蒙戎怀里。
“小东西,你没事吧?没事吧?”
蒙戎仓惶的声音从季白头顶传来,当年于战场之上,亲眼目睹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有如阿鼻地狱
,犹自不曾皱一皱眉头的他,此刻竟然连说话都在颤抖,抓着季白肩膀的手更是紧得要掐进他的
皮肤里去了似的。
季白只觉得脸上湿湿的,他的手放在蒙戎背上,触手处也是湿的。这时落在后面的近侍才赶了进
来,手中挑着的一杆灯笼给黑暗的房间里带来了一片温润的光华。
光华映处,蒙戎居然只穿了身单衣,赤着一双湿淋淋的脚站在季白床前!
季白嘴唇轻抖,再也控制不住,两行眼泪夺眶而出,流到嘴里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不开心;偶要写悲文了……)
22
直到第二天天亮过后,季白才知道为什么蒙戎会那么惊惶失措地跑来看他。
原来那土塔倒下的时候是对着西寝殿的方向,所幸西寝殿屋顶饰有青铜立鸟给挡住了,且塔顶砖
瓦经年风化不少,这才没把西寝殿砸出个洞来。但是殿侧一排宫人们居住的偏房就没那么幸运了
,沉重的塔身正好压在上面,将一排屋子尽数压垮,是夜正在其中熟睡的十多名宫人就这么化成
了齑粉。
季白站在庭院里,看着所有的人来来去去,忙着收拾残局,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出惊魂初定的疲惫
,同时却又有几分的庆幸——幸好自己不是躺在里面的其中一个。
如果青铜立鸟挡不住的话……季白的目光垂直地从上面落下,他最后停住的地方正好是昨夜他安
枕的所在。
会死吧?他,也会象那些罹难的宫人一样,肢体凌乱,面目扭曲地躺在瓦砾之下,静静地等着别
人来替他收尸……假如这一切真的发生的话,蒙戎也不能幸免。
蒙戎……
季白难受地嘘出一口气,他为什么要来?
明明知道危险,却还要不顾性命地冲来,连衣服鞋子都来不及穿好。从他身上传来的颤栗,直到
现在自己的指尖仿佛都还能感觉到。他的确是在害怕,但害怕的却不是他本身的安危,而是自己
这个于他应该没有丝毫用处的人,一个疯疯颠颠的傻子。
蒙戎啊蒙戎,我在你心里,当真已经有这么重要了么?
季白抓着自己衣服的前襟,感到一阵心悸的疼痛。
这惊天动地的一夜过后,在祢肆虐了整整一季的雨终于停了。
大水涨得快消得也快,河流迅速恢复了以往安静徜徉的模样,仿佛从来就没有那样凶狠残戾过。
躲过灾劫的人们,已经没有时间为死去的亲人哭泣,他们必须尽快地恢复家园,重新修筑起被冲
毁的房屋,采集足够的食物越冬,同时还要找到剩下的种子好为来年春耕作准备。
同时,来自北方的军情也渐渐有了好的消息。原六阳匹马貂裘,孤身入息月部与酋长济朗击掌为
盟,获得了这个北方最大部落的支持。息月部既然站到了祢这一边,与之有姻亲之谊的安夏、回
龙两部自然也跟着表示将继续对祢称臣纳供,而如今已发展成为北部第五大部落的天蓝,当然更
是全力支持蒙戎,如此一来,北方基本算是安定下来。
十一月,息月等北方各部交纳的贡礼运到雍都,来自南方各属国的粮食、牲畜、种子、衣物等等
济灾物品也陆续抵达。这些东西分发下去,祢的困难顿时解决了不少。蒙戎高兴之下,宣布将在
圭山进行为期两月的围猎,以狩获的猎物谢神祭祖,并欢庆祢即将送走这多灾多难的一年,迎来
充满希望的新年。
“小东西,你想要什么样的猛兽?狼?熊?老虎还是狮子?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会砍下它的头放
到你的面前,剥它的皮来为你制衣。”
出发前,蒙戎来找季白,他正在一群宫奴的服侍下更衣,那些肥厚臃肿的滚毛衣服几乎将他整个
人都裹得密不透风,季白很不高兴地站在中央,看见蒙戎来了也撅着嘴不说话。蒙戎挥手命所有
的宫奴都退下去,亲自来替季白整理衣裳。他自己穿着藏青色的短袍,外面罩着白狐狸皮的披风
,额上勒着混合了鹰羽、熊皮、狮鬃的饰带——季白知道这个叫“烈央宗”,是只有能射雕杀虎
的勇士才可以佩戴的标记。拥有它的人都象爱护自己的眼珠一样珍视它,不到盛大围猎活动时绝
不轻易拿出来,因此寻常很难见到。
季白见它五彩斑斓,煞是好看,便伸手过去摸了摸。蒙戎看他喜欢,就解了下来,给他戴上。皮
质的头饰,有种淡淡的腥膻气味,贴着额头上非常的温暖。季白知道这东西意义非凡,想要拒绝
,却又不能,只好怔怔地抚着额头凝视蒙戎。祢年青的君王口角含笑,蓝色的瞳仁就象七、八月
间臧河的水波,温柔地容纳了他的身影。于是寂寞的不再寂寞,孤独的不再孤独,纵然时间流逝
,沧海幻作桑田,所有的人都离他远去,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伫立在他面前,陪着他,守着他,无
条件地宠溺着他。
季白眨了眨眼,那种梦幻般的景象消失了,耳边细细地响着从南室殿传来的琴声,淙淙泠泠,声
声微妙。
“我不要穿这些!”
季白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踩着自已的袍裾绊到地上。西寝殿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他倒也没摔
着,只是看那滚筒一样的衣物中间露出他小小的一张脸,有些滑稽。
蒙戎笑着过去拉他:“圭山风冷,你体弱,不穿这些可不行。”
“你不是也没穿?”季白扁扁嘴。
蒙戎大笑:“你怎么能和我比?我小时候习骑射,冰冻九尺也只能穿单袄薄靴在马上拉弓,那种
滋味可不是你尝得下来的。”
“总之我不要穿成这样!”季白干脆坐在地上,“我不去,你自己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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