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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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兔-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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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一  月咏之夜,人死去了
留衣的母亲是在春天刚来临的时候死去的,池水很深很深,青斑点点的样子,还有一些来不及融化的碎冰,她的尸体孤零零地漂浮在池面上,衣裙就像樱花一样盛开,美艳而不祥。

父亲朝苍三纪彦是当朝的大纳言,因为无心案牍,平日里只是吟诗作画,拂琴弹筝,过着相当风雅的日子。母亲朝颜是他的第二个侧室,一个出生无比低微的白拍子,听说,年近半百的父亲是在春日的贺茂祭上见到母亲的,一瞬间就被那樱花妖精似的美貌给捕获了,不顾贵族们的讥讽把少女带回了朝苍家。直到现在,还可以听见瞎眼的琵琶师在平安京的每个角落传唱由此杜撰的黑染物语。
把朝颜像稀世珠宝一样珍藏,迷恋到可怕地步的父亲却也因而冷落了正夫人明姬。明姬出身高贵,是右大臣唯一的女公子,又为三纪彦生下了一儿一女。如此冷傲骄矜的她,无法忍受丈夫抛弃自己而就一个白拍子的事实,不出几年,便恨恨而死。
讽刺的是,那一年朝颜怀了孕,隔年春天,生下了留衣。由于生产后的身体一直很衰弱,大多时候,留衣都是由三纪彦的另一个侧室小督照顾的。
端庄娴淑的小督,原本是晓姬的贴身侍女,因其善解人意,灵性却又内藏而得到三纪彦的欣赏,立为侧室。哪怕是独宠朝颜时,他也经常去她的居所走走,撤了屏风,两人随意叙谈,虽然已经无关风月,却也和睦自然得很。把留衣交给她,对于沉溺在自己无可救药的痴情,没有任何余欲去关心自己儿子的三纪彦,也是再安稳不过。

或许是早产儿的关系,留衣患有天生的心疾,请来的大夫都说,这病根太深,容易早夭,忌讳大悲,大喜。因此小督总是有意无意地替他挡去外面的一切,每日不过在小院子里习字帖,吹横笛,听侍女说一些有趣的故事,或者就去向父母请安,春树绿时,夏荷开时,秋枫红时,冬雪落时,就这样过着毫无忧伤也毫无快乐的日子。直到父亲决定把唯一的女儿朝苍小夜子送入宫,侍奉太子时,他才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兄姐。

陪送的队伍仪仗整齐,体面宏大,一切安排都依照古礼,有十六辆别致的车子,车纱没有卷起,车帷染成深浅渐进的紫色,下底稍微浓一些,女官们的衬衣或深紫或淡紫,都用砑光花绸,十分俏艳。小夜子着凹花绫,凸花绫的红梅衣,七八层一起重叠着,衣袖如同鸟类宽阔的羽翼,伸展开来,比夏日的大丽花还要艳丽。
朝苍家的嫡子朝苍征人陪伴在小夜子身边,端正古典的脸上,有着一双细长严峻的眼睛,和具有残酷气息的薄唇。骨架介于青年和少年间,多少有点秀颀。黛黑的衣裳同典礼并不相配,却也不显得狂肆,只是有一种惊人强硬的压迫感从那头直直地压过来。
留衣和母亲坐在屏风后,本不在意,却觉得牵着自己的白皙手指无意识地紧缩了一下,困惑地抬起头,平时里总是一副寂寞神情的美丽母亲,盯着朝苍征人,第一次露出了少女一样甜美而悲哀的微笑。
在留衣小小的心里,好像窥探了不应该看到的东西,那是浑身沾满土浆,在泥沼中匍匐前进的卑微情感,却温柔得让人想流泪。

庭院深好,岁月无惊,往后的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去了。
父亲因为朝中贵族互相倾轧,几次想带着母亲,早早避开这些是非人情,却遭到了嫡子的坚决阻挡。大抵也是因为如此,他和朝苍征人关系日趋剑拔弩张。
母亲对于这些,总是视若无睹的,她就好像枝头上透明虚幻的樱朵,为着自身即将凋零的命运而永远郁郁寡欢。难得有好心情时,她会在樱花庭院里跳舞,一件水色作底染满樱花的唐衣,舞影婆娑,小袖曳地,有一种撕裂人心的感觉。有一次,她旋转时突然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守在一旁的留衣,无意识地说了一句,“留衣,你的父亲是……”没有说完就住了口,轻轻笑了一笑,比哭还凄惨。

八岁那一年,母亲带着留衣去照常皇寺,这是父亲唯一允许母亲外出的机会。
照常皇寺的主持是年轻的八镜野大师,原本是一个皇族,不知恁地就去作了和尚。当朝许多贵族夫人都喜欢听他讲佛。摇摇晃晃的车子上,朝颜替留衣梳理了头发,顺着白皙手指牵动的衣料贴在留衣的脸颊上,冰冷滑腻的触感,还有熏衣香的味道。习惯了母亲的冷淡,她却突然同自己这样亲近,留衣有点害羞,也有点手足无措。
可见看见照常皇寺那一大片斑驳的红墙时,车子颠簸得相当厉害,留衣觉得很难受,可还是仰起石头一样漆黑的大眼睛,拼命记下了母亲说的话,女人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温柔,所以,哪怕完全不明白,也要把这种心情永远,永远记下来。
“留衣,我的孩子……母亲不是不爱你,只是除了是你的母亲,我还是一个女人,所以,不要责怪我,请一定要原谅母亲……如果可能,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那些极端的痛苦和喜悦。”
亲吻着孩子的额头,朝颜喃喃自语,扇形的眼睫抖了一下,摇曳的阴影就好像濒死的蝴蝶一般。
下了车子,朝颜把留衣一个人留在正对大殿的庭院里玩耍,独自去见了八镜野大师。
斜伸出来的枝条上零零星星地布满粉白或粉红的樱花苞,深深吸一口气,好像就能闻到樱花绽放时的味道。树下晒着一排排的经书,细小端正的文字,诉说的都是一些深奥却又浅显的道理。
好一会儿,母亲弯腰行礼,从大师的厢房里退出来,十二单衣,白色和紫色夹杂着的漂亮花纹,透明的,一层层淡下去,下摆的地方露出一点艳丽的衣裾。留衣站在树下,只是早春,头顶还没有太多新叶遮蔽,使得阳光特别刺眼,留衣似乎看见有几滴水珠在女人眼角闪烁,然后逐渐消失在漆黑的头发中。朝颜抬起头,留衣从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母亲,美得可怕,好像幻影有了血肉,眼神笔直地望着前方,从内侧散发出坚强的色彩。



第二天,母亲就死了,死在庭院的池子里。这个庭院原本是三纪彦为母亲而建造的,移植了弥彦神社的八重丁字樱,伊势白子的不断樱,金泽的菊樱,淡粉红花蕾的山樱,还有铃兰似低垂的曙樱。每临近春日,一夜间,整个林子就骤然开放,连周围的景致都包裹上一层樱的颜色,明丽而且娴静。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留衣,黎明时手脚总会变得十分冰冷,所以醒得比任何人早。
林子里飘着乳白色的春雾,树根下散落着几张印有蝶鸟的洒金纸,被露水晕染成模糊一团的笔墨,还是可以辨认出三纪彦的笔迹——世间若无樱花艳,春心何处得长闲。
林子的中间,池水像镜子一样闪着光,女人穿了最美丽的唐衣,比身躯还要长三尺的青丝漂浮在水面上,沉沉厚厚,散发出清爽而不油腻的梅花香油的味道。刚刚开放的粉红樱花飘落下来,密密麻麻地沾满了黑发,散发着妖治的色泽。
“哇啊啊——”
赶来的父亲,揪住头发,凄惨大叫,他跳进冰冷的池水里,抱着母亲的尸体,像小孩一样嘤嘤哭泣。
留衣被惊恐的下人们包围在中间,牙齿不停地颤抖,那是连指尖都要冻结的恐惧感,剥夺了所有的知觉,甚至听不见小督哭泣着拼命哀求,不要看!不要看!
一阵眩晕袭来,留衣跌进黑暗中。醒过来时,已经是十几天后了,守在身旁憔悴的小督告诉他,持续不断的高烧差点要了他的命。



朝颜的死,遭到最大冲击的就是三纪彦,坚信朝颜是失足淹死,始终认为这是过分依恋一个女人而招来的苍天的惩罚,是自己害死了挚爱的女人。没有几日,就病了。朝苍征人找来大夫,几贴药强硬地灌下去,当夜,三纪彦暴毙而亡,七窍流血,死状很不好看。



朝苍家在春日的风雨飘摇中迎来了新的主人,朝苍征人。
强悍,幽冷,犀利,和三纪彦完全不同的作风,冥冥中,开启了朝苍家百年盛世的大门。

 
拉开薄薄的格子门,瓷青的雨点顺着风飘进来,有一下没一下,庭园中开了一朵朵白杜鹃,湿漉漉的,像是灌木丛中的眼泪。清晰听见水珠在飞檐上洄滴的声音,一点一点,等青竹筒溢满了,咚——,轻轻敲打在白石上,连竹子的叶尖也跟着一起微微摇曳。
留衣搁下笔,洗笔的清水里缓慢漾开大理石图案一样的墨纹。微薄的春绿沉淀在还很湿润的画布上,是一小簇白山樱开在高不可攀的枝头,叶子用水调稀淡墨仔细晕开,有那样几分妩媚,和记忆中女人的面容逐渐重叠……
换了一只笔,在山樱旁题字——如花色渐凋,吾身亦同命。



侍童若叶在门口探进头来“大人,八镜野大师来了。”僧侣打扮的男人脱下青木屐,雪白的布袜踏上有些潮湿的木地板。
“大师。”喜悦地上前迎接。
解下滴着雨水的斗笠,一双秀气的眼睛,淡泊的,一眼就看见了画“又想起朝颜夫人了?”
“嗯。” 微微侧过头,留衣洁白的额逐渐暴露在有点刺眼的光线中,长长的睫毛包裹着像漆黑石头一样的眼睛,沉静而优雅。
屋檐上的风铃摇晃了几下,响起叮当叮当的声音。八镜野低为留衣能够这样平静地说起朝颜而感到欣慰。六年前,也是一个这样下着雨的日子,这个孩子一个人跑来寺庙里找他,没有撑伞,没有穿木屐,细白的脚上沾满了泥土,颊上有淡淡的红潮,应该是还发着高烧。
“母亲究竟和你说了什么?她为什么要死?有什么是一定非得去死呢?”拼命嘶喊着,泪水和雨水把整张小脸都给濡湿了。
相当狼狈的初识,可就是使得八镜野无法放下这个孩子不管。从那个时候开始,他让留衣定期来照常皇寺里居住,手把手教留衣作画,画山,画花,一丛郁竹,白沙流水,无比静谧的时光,希望可以让心境悬系于自然的空灵,来压制本身所有的感情,留衣始终太过早慧,这样的一个时代,无心寡情,方能保身。
“再过一个月就是你的冠礼了,听说是这次由天皇亲自为你加冠。”
八镜野在案几侧坐下,看着留衣随手把洗笔的水泼到石阶下,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孩子,在寺院里呆久了,沾染了一种晨鼓暮钟的味道。甚至,和他的母亲也越来越相似,被雨光笼罩的侧影,仿佛是用了同样的丹青画笔。
“嗯。这是大哥一手安排的。”
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随手用白纹镇石把画布压好。
当代的百河天皇本就平庸无能,一心沉湎于酒色,附庸风雅,他的两个儿子在朝政上毫无建树,太子缭愚钝懦弱,毫无城府,二皇子绪又年轻气盛,难免过于莽撞,皇家的大权早已旁落,被贵族们瓜分得所剩无几。朝中的二股势力,分别是以左大臣天草征一郎为首,和以内大臣朝苍征人为首。原本毫无根基的朝苍家,因为太子对小夜子的唯命事从,加上朝苍征人一直巩固贵族们不屑一顾的平民基础,尤其是武士集团,而一步步崛起。这几年地方政治混乱,武士的力量日益强大,朝苍家也就在朝中奠定了举足轻重的位置。
屋外的雨越来越大,雾气和水气弥漫开来,在屋檐上嬉戏的乳燕早就躲得不知去向了。
八镜野看了一会雨景,悠然开口,“我想,现在可以告诉你当年夫人和我的谈话。”
“……”
“她只是问了我一个问题,为了所爱的人而不择手段的女人死后究竟会去极乐世界,还是下地狱。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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