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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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南风- 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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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里像是在举行中秋家宴,但凡能爬的起来的通通蹿进慈宁宫里找位置,大家热热闹闹欢聚一堂,瓜子壳落一地,五香奶油玫瑰百合,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主角一进门,数十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瞬时似演播厅镁光灯大亮,令她生出一股不能视物的眩晕,全然搞不清楚状况,这究竟是看热闹还是末日审判,怎么围观群众一个个比当事人更紧张热情,一副茶话会等久了之后的焦躁与兴奋。

她早前已做好心理建设,横竖她这回就是个罪人待遇,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坦白从宽牢底坐穿,不不不,是老实认错胜过死不悔改,对罪大恶极祸国殃民的妖孽顾南风来说,只能拼一个认错态度端正,留校察看以观后效。

进门便跪,磕头行大礼。尔后各位娘娘、夫人再排着队一一向李慕行礼,此不赘述。她跪着李慕便站在一旁不肯落座,各位妇女同志眼神暧昧,仿佛人人都能品出个一般二般的滋味儿来。

还是老戏码,太皇太后坐在高位,命令道:“顾家的,抬起头来看看。”

又来一次万众期待的绝代佳人出场架势,她底气不足,磨磨蹭蹭好半天才抬头,诸位娘娘已经等不急一个个歪着脖子来看,待她抬头,通通露出“果然是美男”的表情,又令顾南风这厮暗爽一把。荣王是个五十几岁的中老年胖子,天生面白,也不知是不是体虚,深秋霜露的天气里还在一个劲抹,全天下就他一个人过夏天。鼻子里哼哼唧唧偏要装出一副不屑模样,阴阳怪气,“等了好几个月,总算见到贺兰敏仙的儿子,生得唇红齿白好相貌,生作男儿却还真将我家岁寒比下去,也难怪陛下会不远万里前去探望,此等风流人物,可遇而不可求啊。”

荣王爷这话虽说得好听,但显然意不在此,那后话自然要留给人民群众说,诸位娘娘连连称是,你一句我一句将她夸上天,作比的都是冯小怜杨玉环一般人物,她在下面听得气闷,好歹她此刻仍是男儿打扮,这样的说辞实在太不庄重。倒像是要将她说成个不男不女放荡风骚的怪物,实在够恶心。

最后是准皇后张岁寒忍耐不住,仍是穿一身繁复而厚重的宫装,哭哭啼啼扑向太皇太后高喊委屈,这几年张岁寒倒是经历了女大十八变的过程,同从前的小胖子李慕一样,突然间像泄了气的皮球,瘦了不是一点点,按理说女人看女人要求苛刻,但顾南风看张岁寒第一眼竟是惊艳,大约是因为先前印象实在太坏,如今相见天差地别,张岁寒彻彻底底大变样,成王熙凤一类娇艳丽人,似牡丹花一样明艳动人,脾气却还是一样坏,要做皇后了也不知收敛,开口就是,“太皇太后,父亲大人,你们怎么能这样纵容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若不是他勾引陛下,陛下又怎会弃我于不顾,而我又怎会成了全天下人的笑柄?今日若不将他严办,将来我又如何以皇后之尊统领后宫,还请太皇太后明鉴。”

太皇太后却是不紧不慢,悠然问道:“那么依你之见,应当如何严办呢?”

张岁寒这下兴奋起来,双目放光,答道:“顾南风蛊惑天子,罪大恶极,不如判斩立决!”

顾南风简直要晕倒,现实为何如此残酷而癫狂,她还没活几年,这下倒好,直接斩首示众,以尽效尤,回头看李慕,这小子居然出乎寻常地隐忍,暗地里拳头捏得死紧,却压抑着按耐着咬着唇一句话不说,全然不似同她相处时斤斤计较分毫必争的孩子气。

太皇太后喝了口茶,慢悠悠说:“女孩子家的,别开口闭口动不动就要人性命。要以德服人,明白么?”

张岁寒不服气,咬死了苦战到底,“此人若不杀,以后必成大祸。”

还是荣王爷圆滑,即刻憨笑着凑上前来,装模作样,“岁寒住嘴。太皇太后自由裁量,岂容旁人置喙?”

太皇太后道:“好了好了,你们逼着哀家拿主意,却还没问过人家自己个是个什么意思,光在这自说自话的。”

一时间,人民群众雪亮如探照灯的目光再一次齐刷刷射向悬崖边上已无退路的顾南风同志,深呼吸,时刻准备胡扯,“太皇太后容禀,陛下此番西去太原,并非只为微臣一人,而是为天下苍生,江山社稷而奔劳。微臣斗胆,请太皇太后及在座诸位体谅陛下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苦心。”

“嗯,倒是好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你倒是说说,皇帝此去为的不是你,那又是为谁?”老人家来了兴趣,茶话会终于大幕开启,排排坐吃果果,都等着听她胡编乱造讲故事。

顾南风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太皇太后有所不知,今年蒙古人南下肆虐,一路杀到朔州,在太原城外徘徊数月不去,为的是探听虚实伺机而动,陛下从前时常对微臣说,蒙古乃我大政边疆第一大患,数十年之内必有大战,此患不除,江山不宁,陛下亦无一日可安睡。我朝有如此圣明之天子,实乃臣等之幸,天下万民之福。太皇太后宽厚仁德,又怎会忍心再因此责怪陛下?千错万错,错在微臣一人,臣顾南风愿以一死以谢天下。”

太皇太后道:“小小年纪,岂能轻言生死。既然是造福于民的好事,那便没有什么好责怪的,现下真相大白,各自都散了吧,可怜这孩子刚回京城,还没同她母亲好好亲热亲热就被你们这些个听见些流言蜚语就要闹个天翻地覆的东西抓进宫来,喊打喊杀,半点道理不讲。”

顾南风一愣,居然这样就过关,刚才不是还要把她拖出午门斩首么,跟斩她皓帧哦吧似的。“再而,那谣言确实荒诞,微臣因儿时有高僧点化,为避灾祸,此番便要回太原出家为僧,祸国一说实乃无稽之谈。”

“你要出家?”

“是,实乃无奈之举。”

“也罢,你们的事自己做主,哀家也管不了那么多,只可惜了这般人才,从此青灯古佛常伴一生了。罢了罢了,万般皆休。”

但很显然,张岁寒张郡主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这厢已经闹起来,耍大小姐脾气,“太皇太后怎能就这样听信顾南风一面之词?分明是她————”

“好啦!”太皇太后显然已十分不耐,出言打断她的胡搅蛮缠追根究底,径直说,“难不成皇帝就不能为国为民心系天下?你那心眼真是比针小,都是要做皇后的人了,端庄些,有点皇后的样子,成不成?为何一个个都要把哀家当成专门棒打鸳鸯的老太婆?难道哀家就长得一副尖酸小人的脸面?”

台下静悄悄,无人档胆敢多言。张岁寒还要反驳,却被荣王爷拉住,嘴巴撅到房顶上,憋屈得很,一个眼刀剜过来,像是要生吞了顾南风。

太皇太后露出些许疲态,对众人摆摆手,叹道:“都散了吧,皇帝日夜赶路也辛苦了,好好回宫休息,明日不必再来请安。南风也早些回去,省得你娘惦记着不安生。”

事情本该因此划上完美据点,谁曾想,一进门便保持沉默的李慕突然爆发,扑通一声重重跪下,将准备起身回家各找各妈的人群惊得凝滞,听他开口放惊雷,“皇祖母有所不知,顾南风他……顾小七他其实已不在人世……”

这下,连同永不消停的张岁寒在内,全场静默无声,李慕说话间已眼含热泪,悲辛无尽,“一切都是朕的错,如果不是朕不过贺兰将军阻拦,执意要去朔州前线观战,便不会遭到蒙古人突袭,南风便也不会为朕而死,他是在朕怀里断气的吖……”眼泪说来就来,真情不打折。

在座诸位吃惊如活见鬼,难以置信地望着顾南风——这是什么东西?

李慕深知群众所想,紧握顾南风的手,情真意切,“这是南风的孪生妹妹,因他二人出生时风雷大作,有高僧入府,直言他兄妹二人命中相克,不能共生,唯有将二人分开才可解此大劫,因此从小便将她送到太原由贺兰将军抚养,南风临死前将其妹托付于朕,恳求朕务必照顾她一生一世。”

气氛焦灼冷凝,人人都被糊弄成傻帽,太皇太后面有难色,许久才缓过神来,开口问:“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这孩子叫什么?顾家那孩子竟就这样没了?怎会……”老人家被吓得语无伦次,颠三倒四。

顾南风正呆滞,李慕答:“叫顾南山,孙儿不能失信于救命恩人,还请皇祖母成全!”

在此千钧一发的时刻,自始至终不发一语的大长公主终于出手,轻笑道:“这事我倒是听敏仙说过,当时确是双生子,只不过送走的是女儿,便也不曾多注意,对外只说得了个小少爷,不想一晃眼都这样大了,真是个可怜见的,小小年纪离了父母,如今连哥哥都没了,真是……”

李慕再磕头,“请皇祖母成全。”

少顷,太皇太后才勉强点头,无可奈何,“皇帝说是如此,那便如此吧。择个良辰吉日纳进宫来,也算是对得起她哥哥的在天之灵。”

李慕止不住笑,三叩首,“孙儿谢皇祖母成全,再谢姑母成全。”

张岁寒抓狂,顾南风想尖叫,她怎么就死了呢?还成了顾南山,我不要做奶粉啊……



这个世界足够荒唐,顾南风的命运就此定下,从此后需卑躬屈膝谨小慎微,奴颜媚骨做他的妾,或是说情人,二奶,小三?不过是多个名分罢了,是诏告天下的小老婆,还要高高兴兴谢主隆恩,谁叫他是皇帝,天之骄子,说一不二。她说到底,不过是个女人,女人,最擅长就是认命,没得办法,她必须磕头谢恩,高呼,“皇恩浩荡。”

李慕志得意满,太皇太后含笑首肯,张岁寒自然要闹,仿佛在为她鸣不平,话语间极尽刻薄,听来她与顾南风之间似有杀妻夺子不共戴天之仇,张岁寒仍活在她权倾朝野的父亲为她营造的美好梦幻之中,或者她爱李慕,当真爱得不顾一切,似飞蛾扑火,生死不计。

人人都吵闹,仿佛都有许多话要说,有的恭喜有的冷嘲,自有一大帮人不肯相信,但谎话是李慕编出来,大长公主都附和,谁敢说一个不字。

李慕笑着将顾南风扶起,望住她痴呆模样,笑意更深,低声道:“回去乖乖等着朕,至多不过一两月,一定十六人的大轿,百万仪仗相迎。”

而她仍旧呆滞,似懂非懂,仿佛已经认命,却又仿佛无声抗争,李慕自然是当她默认,伸手欲触她脸庞,却被她一偏头躲开,他似混不在意,笑笑作罢。“别再使小性子,不然真要将你捆扎实了押进来,那可难受。”

她这厢终于意识到,回到皇宫李慕才是真正不可抵抗,先前不过碍于在太原不便表明身份,才对她一而再再而三隐忍,此番回到他地头,还能轻易将她饶过?烧高香都徒劳。可她不甘,以这样荒唐无稽的方式告别自由自在胡天胡地的单身生活,他凭什么,凭什么一句话定人终生,她这完全犯傻,忘了封建大地主特权,生杀予夺不在话下,更何况添一房妻妾,信手拈来。

—奇—顾南风心意难平,出言讥讽,“呵——无论如何要等到陛下大婚之后,先娶妻后纳妾,两不耽误不是?”

—书—李慕的目的已经达到,不愿与她做口舌之争,只叮嘱她学学规矩好生将养,便借口数日未归,政事积压,摆摆手一溜烟逃跑,独留她一人呆看残阳如血,漫山红遍。完完全全像只呆瓜。

—网—回过头,程牧云这不明所以的围观群众显得比她更茫然,两人各自莫名其妙地对视半晌,才听他慢吞吞问:“我说,你哥,你哥顾南风真的死了?”

顾南风瞟他一眼,闷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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