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雪转开头，双手抱膝，看着洞外，“就算……就算你们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在你们眼中，也许我父亲就是一个罪大恶极的坏蛋，一定要让他下地狱。但对我来说，他还是我的父亲，世界上最好的父亲，每个孩子，都会把父亲当成最好的，你一样，我也一样。”萧晖愣了愣，还没找到话来反驳他，戴雪又继续说下去，“我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我父亲将我带大，我小时候体弱多病，他没有少花钱四处去找名医来给我看病，还专门托人去买上好的燕窝人参给我做药丸，每天服用，滋补身体。我到了六七岁以后，才渐渐好了，若不这样，我后来也没办法习武。”萧晖想起自己在他家时，戴雪已八岁了，每日里活蹦乱跳，那看得出来有病的样子？却没想到他小时侯还有这些故事。
“我小时侯任性顽皮，但因为是家中的独子，父亲对我百依百顺，那时我过的可真是无忧无虑的生活……后来我长大了些，也慢慢懂事了，父亲却老了……那时我就一直在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地奉养孝敬父亲，报答他对我的养育之恩……但是……”说到这里，戴雪的声音突然哽咽了，眼圈儿也红了，他吸了口气，接着道：“但是没想到……没想到还没等到我长大，他就……就被你杀了。”戴雪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几个字来，“只给我留下一句话，要我为他报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没有实现他的遗愿，到现在连他的尸骨……他的尸骨都保不住，我身为人子，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戴雪说到这里，深深地埋下头，终于哭出声来，哭声有些嘶哑，再听不出当年的稚气。萧晖心里也有些发酸，却又想不出话来安慰他，自己亲手杀死他的父亲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今日会重到这里，遇上这样尴尬的局面。
过了一会，戴雪止住了哭声，萧晖想帮他擦泪，戴雪却转过头去，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斩钉截铁地道：“不管怎么样，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恨他，他也是我的父亲，就算所有的人都唾弃我，骂我，我还是会为他报仇！这是我活着的唯一目的，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改变！”
萧晖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笑了：“雪儿，我不会唾弃你，更不会骂你，但我早就说过，你要报仇今生没什么机会了，你过了这么久，也试了好几次，还不肯认清现实吗？”
戴雪道：“萧晖，你是不是觉得，我当着你的面说这些话太可笑？但只要你不肯杀了我，我就总还有机会。”忽然又沉默了，一把推开萧晖就往洞外跑去，这次萧晖早有防备，将他一拉，顺势拉入怀中。戴雪哭叫道：“放开我！放开我！！”萧晖不说话，低下头想去吻戴雪，刚碰到他嘴唇，戴雪猛地挣扎起来，一面双手握拳，猛烈地捶打着萧晖的前胸，一面喊着：“萧晖，你放开我！你杀了我父亲，还想对我好，明知道不管你做什么，发生的事实都不会改变！我都不可能原谅你！我讨厌你对我好！我讨厌你做的这一切！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他一口气连说了十几个“我恨你！”直到声嘶力竭才停下来，仍不住地喘气。
萧晖的胸口本就断了肋骨，被他用力打了这几下，一阵阵剧痛袭击，鲜血也从伤口处渗了出来，染红了衣襟，但仍死死地抱住他不肯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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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暖人间 （下）
四十一
等到戴雪慢慢平静下来，萧晖才道：“你以为我想这样做？我也恨自己为什么优柔寡断，不早点杀了你一了百了，我也希望自己不管你不想你，让你一个人去自生自灭！但我做不到！”萧晖牢牢地箍着戴雪，吸了口气，忍着痛又道：“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放不下杀父之仇，就象我忘不了你父亲犯下的罪行。做过的事情我无法改变，即使你杀了我，我也永远不会后悔！我为你做这些不是为了讨好你，不是想让你原谅我，一切事情我萧晖会去承担后果，但我对你是心甘情愿，哪怕你永远恨我，我也不会改变！”这几句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戴雪听得呆住了，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他虽然早就隐隐知道萧晖对自己的心意，但没想到此时会听他这样清楚地亲口说出来！
戴雪怔怔地望着萧晖，萧晖的明亮的双眼里密布着血丝，但那目光却是坚定的柔和的，象两泓看不到底的深潭……戴雪从昨天发现父亲坟墓被毁到现在积压的愤懑、震惊、仇恨、失望……，种种压抑的情绪终于如洪水决堤，找到了出口，全数发泄了一通后感觉好受了许多，但这目光却又让戴雪心跳加快，大半年来萧晖待自己的种种好处清晰如在眼前，原来他一开始就知道，知道这份情不会有结果……虽然口口声声说他是仇人，但戴雪内心却生不出半点反感来，而靠在萧晖怀中，他坚实的臂弯环抱着自己，象是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一叶扁舟终于找到栖息的港湾，所有的狂风暴雨都被他温暖的怀抱挡在了外面，让人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和安宁，不想离开……戴雪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咬着嘴唇，任萧晖抱着，不再吭声。
萧晖抱起他就往洞外走去，戴雪却见他胸前有一大片血迹，走了一段，那片血迹越来越大，戴雪终于看不下去了，问道：“你怎么受了伤？”
萧晖苦笑一下：“这还不是上回到逍遥岛上去找你，你送的见面礼吗？还好这礼不太重，只是断了两根肋骨。”
戴雪知他那次受了伤，但没想到有这么严重，萧晖也从未在他面前表露过一点半点。回忆当时萧晖身负绝世武功，却肯任一帮人毒打毫不还手，后来还忍着伤痛日夜奔波，为自己求医疗毒，而刚才自己却又狠狠地打了他的前胸……看着那片不断扩大的血迹，戴雪原本清澈的眼睛渐渐变得迷离，好象蒙上了一层薄雾，看不清四周的景物，心底最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隐隐地作痛，低声问道：“你为什么不还手？”
萧晖见他的样子，已知他在为自己难过，心头欢喜，胸口的疼痛好象也不那么剧烈了，不怀好意嘿嘿一笑：“人家都说打是亲，骂是爱，你打我，我痛在身上，甜在心里，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舍得还手？”
萧晖这样说，本是要逗戴雪开心，顺带占他一点嘴上的便宜，想他就算恼怒，不过再打自己几下，多的也挨了，还怕什么？那知戴雪听了，这次却没有发怒，只是红了脸，眨了眨眼睛，好象里面进了沙子，涩涩地生痛……沉默了一下，戴雪道：“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萧晖见他没有生气，索性得寸进尺：“不放，我偏要这样抱着你，抱一生一世也好，怎么能放？除非你有能耐自己挣开。”
戴雪知道挣不开，又怕再碰到他伤口，只好趴在他肩头，把头埋进他怀中，忽听萧晖说“一生一世”，猛地又提醒了他父亲的死来，突然对自己生出一股怒气，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受他的柔情？这对父亲固然是不孝，而利用萧晖的感情，就算最后报了仇，又怎么能心安理得？
戴雪暗中矛盾挣扎，萧晖却未发现他已变了脸色，他心情舒畅，不多时下了山。此时雨已全停了，碧空如洗，雨后的空气分外清新，阳光透过树梢照在身上，微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萧晖正要往昨日住的那镇上走，戴雪忽道：“我不回那里去。”
萧晖顿时明白过来，他听说父亲生前的所作所为后，知道这附近的乡亲都憎恨他父亲，自是不愿再回去见到那些人。萧晖摸了摸怀中，还好银子和雪儿的药丸都包好带在身上，行李虽在客店里，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便安慰他道：“好，我们不回去了，往前面走走，看有什么地方可以住。”此时到了大路上，萧晖怕戴雪难为情，便把他放下来，仍握着他的手，施展轻功向西赶路。
走了二三十里，才找到一处偏僻的村庄，村子很小，只有村头有家简陋的客栈，一个小院子，两人只好将就在这里住下。二人折腾了整整一日一夜，又是淋雨又是赶路，早就疲惫不堪，吩咐店家烧了两大桶热水，草草地洗了澡，萧晖自行简单包扎了下伤口，又买了几件旧衣服给戴雪和自己换上，想起上回为戴雪买的白色的貂毛披肩，离开摘星阁后再没见到过，不由暗暗叹气，也不好问他。洗浴完后，店家送了晚饭来，乡下本就是粗茶淡饭，两人大悲大喜之下，都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一点便上床睡了。
这家小客栈房间甚小，只放得下一张床，两人只好挤在一起。萧晖让戴雪睡在里面，戴雪到底累了，不久沉沉睡去，待到醒来时已是半夜，手臂无意识地碰到萧晖，却发现他热得烫手，戴雪一惊，又摸了摸他额头，也是滚烫，原来竟是发烧了！萧晖迷迷糊糊中察觉有人触摸，反手捉住了戴雪手腕，“雪儿，别以为我睡着了，你就能杀我！”
戴雪道：“你发烧了。”
萧晖这才发觉浑身上下象是着了火，口干舌燥，面颊也是滚烫，挣扎着起身。戴雪奇道：“你要做什么？”
萧晖道：“我起来倒点水喝。”
戴雪眼眶有些酸楚，脱口而出：“我去给你倒水。”跳下床，摸到桌上的一个空碗，摇了摇茶壶，空空如也，便到厨房盛了一大碗清水，递给萧晖。
四十二
萧晖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从来都是自己照顾他，这却是雪儿第一次主动为自己做事，虽然只是一碗清水，他接过来咕咕地一口喝下，对戴雪道：“我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了，你睡吧。”
戴雪哪里睡得着？点了蜡烛，见萧晖面色红得吓人，试了试他体温，似乎比刚才更高了，忙道：“我去找店家。”萧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戴雪已出门去了。
接着寂静的院子里传来了一阵咚咚的用力打门声，过了一会儿，戴雪拉了睡眼朦胧的店家回来，指着床上的萧晖道：“我……我大哥病了，这村上有没有医生？麻烦你快去请来给他瞧瞧吧！”店家上前看了下，发现萧晖病得不轻，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萧晖听他语气虽有些迟疑，却掩饰不了关切之情，又见他第一次肯在人前称自己是他大哥，萧晖虽然头痛欲裂，昏昏沉沉中这两个字却格外清晰，传入耳中只觉得如仙乐般美妙，激动得他差点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