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孙力、余小惠:都市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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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孙力、余小惠:都市风流- 第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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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张被病魔折磨得干瘪的脸,在日光照射下,两只深陷的眼睛闭合着。眼角和嘴角之间有一点浅浅的泪痕,宽大的额头是惟一保持住原样的部分,其他部位都已找不到他所熟悉的样子了。脖子和手腕都已瘦得脱了形,可以想象全身都已枯瘦如柴。
  泪水蒙住了阎鸿唤的视线。她就是这个样子,刚刚完成一座美丽壮观的立体交叉桥,也许正是因为她把自己的血脉灵魂都奉献给了大桥,她才变成这样。
  她神态自若,恬静安宁。
  “我来晚了。”他沉痛地对柳若晨说,“她说了些什么?”
  柳若晨默默地把白单子蒙上徐力里的脸。
  过了好久,他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回答:“她说,她生前没有留下遗憾。”


    二

  张义民从市委书记家里走出来,觉得心情极好。
  他是专程来向高伯年汇报对杨建华问题调查结果的。汇报之后,沈萍却执意让他多坐一会儿,并叫保姆端来一盘冬天罕见的西瓜。一会儿,高婕从楼上走了下来,她能主动从楼上下来见他,这是他们交往以来的第一次。虽然脸上仍然很冷,但眼睛里鄙夷他的神色没有了,目光中隐约可见一丝祈求和缓的羞赧。
  女儿出乎意料地出现,使高伯年和沈萍很高兴,他们悄悄地退出了客厅。
  “你现在精神好多了。”张义民看着高婕。
  “我也觉得好多了。”高婕在张义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眼睛盯着脚下地毯上的图案。
  “我很高兴。原先我担心你不能自拔。”
  “我不是那种没出息的女人。”
  “那就好。”张义民站起身,拍拍帽子,到衣架那儿取下大衣。
  “怎么,要走?”她狐疑地看着他。
  “我还有事,工程任务太重,我不能耽搁更多的时间。”他望着她,语气很平淡。
  “我,我想和你谈谈。”高婕坐在沙发上没动。
  “再找一个时间吧,现在,你和我都需要再冷静想一想,对吗?”他特意把“我”字咬得很重。
  走出高家大门,他还觉得背后高婕一双失神的目光送着他的身影。他有个隐隐的直觉,只要继续这样冷淡,折磨她几次,就可以彻底征服她。想到自己同时能赢得两个漂亮姑娘的心,尝到她们不同的滋味,他心里充溢着一种火爆爆的欢悦。这些日子,他一切都十分顺利,心里不免有几分得意。
  他这个新任命的粮草官,上任之后,四面奔波,八方求援,市内、市外,迅速把施工材料准备齐全。这全幸亏他平时积累了一份信息备忘录,不管每日多忙,他都要浏览各报,把有用的资料剪下,分门别类归好,每天一个多小时。为他的第二把火提供了材料的信息,仅十天“粮草”备足,他去市长那里报捷。阎鸿唤非常满意,夸奖一番,给了他五个字“无往而不胜”。他相信自己在市长眼中已经成为常胜将军。这个印象太重要了。
  他感谢这次道路改造工程,将军出自战场。只有这种战斗气氛的环境才能给人以施展才干的机会,平日在机关上传下达,靠领会,猜度领导意图行事,显不出一个人的真正才能。现在,经过拆迁和备料,这两个大阶段的“实践”,他对自己的信心更足了。他确信自己是个人才,既有组织才干,又有指挥能力,既能捕捉信息,又能科学地调动人力。他坚信,倘若有更重要的担子交给他,他也会像挎一只小篮子似的担起来。他盼着有这样的机会到来,等待着机会。
  捎带脚儿,他在紧张忙碌地准备“粮草”之时,也不露声色地完成了调查杨建华的任务。
  在市政二公司,他遇见了副经理严克强,一下子就了解到许多可以证实匿名信内容的情况。严克强敏锐地觉察到张义民与他交谈的兴奋点,推断出他有可能是市委书记派出的“钦差”,自己写的匿名信得到了反馈,于是严克强是用赞赏的语气,袒护的态度巧妙地把自己在匿名信中提到的问题,添枝加叶地与张义民聊天聊起。
  张义民凭着自己的政治敏感,也嗅出了这年轻的副经理和杨建华之间存在着矛盾,权力和位置之间存在着一种抗争,这种在青年干部之间存在着的微妙关系,他很明白,他要利用这点。
  张义民觉得杨建华是自己生活中的一个有力对手。杨建华和自己一样善于把握成功。这样下去,即使在这一级他与他构不成矛盾,在未来的一天,也会构成对他的直接威胁。必须提前,搞垮这个将来的对手。如果说张义民在调查之始,还仅仅怀有一丝快感,那么在调查之末,他已经成为一种自觉的行动了。
  张义民把了解的一切情况向高伯年做了汇报。他希望高伯年能下决心处理这件事。
  走到花园别墅的岔路口。张义民站住了。下一个方向该向哪儿走?前两天罗晓维打电话告诉他,徐援朝的姐姐死了,让他这几天抽个空儿去看看。人在痛苦时,一点点关心胜于人在得意时的几倍热情,这时候去表示一下,会有效地缩短距离。他明白了罗晓维的意思,但他还掂量不出与徐援朝的进一步接近,于他究竟有好处还是坏处。今天罗晓维又给他来了个电话,他没接到,估计可能想见他,而她很可能就在徐援朝家。十多天没见到她了,他挺想念她。
  那天,她找到他,说老家一个乡办企业想通过他这个关系买点建筑材料。他手里正有这些东西,而且属于前期工程计划中节省下来的物资。
  “有介绍信吗?”他问,怕里面有什么名堂,日后惹乱子。
  “当然有。”罗晓维递给他盖着红印的介绍信。
  “这事和徐援朝没关系吧?”他对徐援朝总是保持着一种警惕。那小子几次让他帮忙搞点物资,他都没答应。从知道徐援朝在干倒买倒卖的勾当后,他就有意拉开了距离。他当然对油水并不反感,挣这百十来块钱的工资,对他来说,已经是饥渴难熬了,但是,他必须再谨慎地观察一个时期。徐援朝可以胆大妄为,出了问题,有老头子顶着。他不能。一旦出了事,他就成了替罪羊,身败名裂。
  “我会帮他吗?”罗晓维似乎对他的怀疑十分不满,平时她一方面拉张义民进入徐援朝这个圈子,一方面又从未主张张义民帮徐援朝办事,这张义民是清楚的,他的担心消除了。
  “是你的亲戚?”
  “跟我没关系,我不会找你。”
  “真是生产急需,为支援乡镇企业的发展,倒可以批点,只是手续要齐全,而且……”
  “你放心,跟乡镇企业直接打交道最保险,双方互利,谁也不会捅出去,何况那边是我亲叔叔,知根知底儿。他是乡里的土皇帝,你是这里的县太爷,两个人的交易,你知,他知,万无一失。”
  “还有你知道。”张义民跟她开个玩笑。
  “我?我可没跟你分‘你’‘我’,还不是为了你能捞点儿‘回扣’,省得光吃那点干工资。”
  他批了条子,三千元好处费也落了腰包。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自己的存折上出现这么一大笔数字。他尝到了甜头。他又精确地算了算,整个工程,如果采用杨建华工地的做法实行“文明工地”和“四级承包”把物资承包到组,就大大节省建筑材料。于是,他提出了在全工区推广“文明工地”的建议。这样,工程结束后,他手里又可以有一大批物资了。如果再与晓维的亲戚合作几次,何愁不迅速变成“万元户”?他才意识到,钱并不难赚,关键敢不敢伸手去抓。当他用知情人的目光注意到这个社会时,便发现,事事,处处原本都存在着这种交易,“好处费”几乎浸透在所有的公与公,公与私,私与私的交往之中,谁能顺应这个现实,谁就是既得利益者。
  他因此对罗晓维的天平盘子上又加上了一块砝码。高婕在这一点上远没有罗晓维全面。罗晓维比不上高婕漂亮,但她的政治背景,外交手段,经济实力,哪一点都比高婕强。况且,是她,第一次主动地让他尝到了一个女人的滋味。
  但岔路口另一个方向是阎鸿唤的家。他以前没有去过。一是没有面上合乎情理的缘由去,二是怕高伯年知道,不好解释。但此时不同了,他现在在阎鸿唤手下工作,到市长家里汇报工作是正常的,况且目前正巧有个理由。他到东北去跑钢筋时,那里一个市长满足了他的要求,并请他给阎市长转达一个建议,希望在化学工业、仪表工业上加强协作,得到他们这个市的支持。他回来以后,还没顾得上汇报,这可以作为进入市长家的敲门砖。
  花园别墅大院里的白杨树、梧桐树叶全部脱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丫,现出炭条似的黑色,冷悄悄地站着,初冬的夜,晚风飒飒,三岔路口寂然无声。
  张义民忽然感到一阵孤寂。三栋别墅的主人们都在自己温暖的窝里怡然自得,惟独自己站在这个黑惨惨的地方徘徊。
  他把自行车把一扭,决定去徐援朝家。他累了,到那儿会见到罗晓维的,她会给他轻松,给他温暖。高婕回来后,罗晓维加强了对他的“攻势”,一心想把他夺到手。这点,他十分清楚,便有意无意地向罗晓维透露了一些高婕的“火力”,以从反面加强罗晓维的热情,他抓住了她的“弱点”。她认为,女人之间的竞争要靠魅力,靠本事,而不是凭嫉妒。正是这,让张义民在她身上一再享受到女人身上所有的东西,而且用不着担心付出代价和冒风险。这两天自己太紧张了,需要松弛松弛。和罗晓维在一起,是最好的消遣。十天不见,他就像新婚的丈夫,天天都有一种饥渴感。罗晓维打电话给他,肯定也想他了。
  他推开徐家大门。徐家客厅里,灯光暗淡。徐援朝整个人缩在沙发里。他双手捧着头,两眼红肿。看上去神情恍惚,已经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风采。
  张义民没有想到一贯跋扈骄恣的徐援朝会有这样一副表情。他对姐姐会有这样丰富深厚的一份感情。
  “援朝,我来看看你。”他走到徐援朝身边坐下,“别太难过了,人总归会有这一天。”
  “可是……”徐援朝凄楚地说,“姐姐还年轻,她死得太早了……我对不起她,我太不关心她了。”
  泪水复从他的眼中流出来。徐援朝这几天,觉得自己完全失控了。姐姐的去世,给了他几乎是灭顶的打击。姐姐住院这么久,他这个亲弟弟竟一次也没有去医院看她,他以为她不会有什么大病。他跑到外地去洽谈一笔生意,被自己现在的生活迷住了。当他回来,听到姐姐的噩耗,见到柳若晨转交给他的姐姐遗物时,他几乎呆了,完全不相信这会是真的。
  姐姐给他留下一张照片。那是他五岁时与姐姐的合影。他戴着一顶爸爸的旧军帽,系着姐姐的红领巾傻乎乎地笑着,依偎在姐姐的身边。照片背后,是姐姐当年幼稚的笔迹:

  小弟说:“我要像爸爸一样勇敢,像姐姐那样聪明。”
  小力  援朝摄于八一幼儿园门口。

  这张照片引起了他对全部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回忆。三十几年来,他第一次那么充满柔情地回想起那些金色的,无忧无虑,充满憧憬,幻想和幸福的童年,那么痛楚地回想起那些黑色的,被侮辱被损害的,充满失望,仇恨,苦难的青少年。这三十多年,他的欢乐和痛苦,爱和恨,其实都是和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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