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互相怒视，片刻里空气充满火药的粒子。是否今天注定我要和最后一个朋友也反目？
沉默之后，突然爆发的却不是怒喝，而是一阵大笑，这彻底把我搞糊涂了。
“洛塔尔，”安德雷斯笑得喘不过气来，“你这个笨蛋，你怎么踢了这么多年球的？还当了国家队的队长？真庆幸我不是尤尔根！”
他的严肃脸色不见了，刚刚还狠狠瞪我的目光里，现在只有温暖、真挚和友善。
“别忘了我比你还大一岁呢。洛塔尔，谁也不会这么想你，你是德国足球的灵魂，世界上只有你能抗衡马拉多纳。”安德雷斯看着我，语气里都是诚恳，“别再跟尤尔根闹别扭了，好吗？现在我们谁都不能缺，你知道欧洲杯之后，我们的情况可不妙。”
在他殷切的眼神下，我不知如何是好。
“伙计，你怎么就一口咬定是我找他麻烦？关系差又不是我自己决定得了的！”
布雷默含笑点点头。
“是。可是我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可能你不信。不管你们闹得多糟糕，我总觉得你并不真的讨厌他，一点也不……”
我的心脏顿时怦怦狂跳起来，安德雷斯却自顾着说下去。“尤尔根聪明，精细，有分寸，待人面面俱到又保持距离。不过他其实并没给宠坏，本质还是很单纯的……”
“错了，你根本不了解他——”我忍不住打断了安德雷斯。
他吃惊地看着我。可我该说什么？那天夜里的我看到的一幕？那个吻？兴奋剂后遗症？我一团乱七八糟的心情？
一瞬间我真的有冲动，把一切都告诉这个真正关心着我的好朋友，这样，或者会有一个解脱的机会吗？
然而，最后我只是沉默，不作声地把掉了扣子的外套再穿上，“走吧。我想我该回去了。”
布雷默站起来，也沉默了。
在我出门的那一刻，听见安德雷斯在身后轻轻说：“洛塔尔，这是我最后一届世界杯，杯赛以后，我打算退役。”
我回头惊讶地看着他。布雷默从来没有提起这件事，虽然他也轻描淡写地说过，这两年总有比较麻烦的伤病。
“我想能再捧一回世界杯，做梦都想。那年夏天太他妈的带劲儿了。洛塔尔，你知道吗，当我在决赛上最后把点球罚进阿根廷戈拉切亚的大门的时候，那样的感觉可以当场死掉。如果能再冲上去一次，我们就是历史上第一支四星冠军队，我答应过小马可，洛塔尔，别让我食言，你和尤尔根对我们都太重要了。”
马可是布雷默的小儿子，看着我的老朋友，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楚充满了胸口，我想起我们在青年队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想起一同看《伯尔尼的奇迹》时的热血沸腾，那时我们那么年轻，充满了对足球单纯而狂热的爱，同样单纯而狂热地崇拜着贝肯鲍尔。现在我们拿到过了世界冠军，熟悉的佛朗茨也早就没有了神秘的魅力，金钱、伤病、家庭、与媒体的复杂关系包围着每个人的生活……对足球的激｜情还剩下多少呢？
我终于走了过去；握住了布雷默的手，“安德雷斯，我们一起努力吧。我会尽力做到最好，包括……为了你，和尤尔根和好，相信我。”
第 8 章
8．
据说努力可以改变一切，虽然随着年龄增长和阅历增加我越来越不再相信这类说法，可也越来越希望它是真的。毕竟，对渐渐走下巅峰期的运动员，除了尽力相信自己的努力之外，还能依赖什么？
在我和尤尔根的关系上，大概也是一样吧。不管真实情况如何，在队友们眼中，我们之间明显缓和了，训练时不再斗气，餐厅里还和大家一起有说有笑。我们目光能平静地接触，传接球能默契地配合，总之我很努力，他也很合作。只是，关于那个晚上诡异的经历，那个被我打倒的人，他却一次都没有再提过，奇怪的是媒体上也没有关于这件事的任何点滴报道。本来我是担心一场鸡飞狗跳的八卦大战，结果这样的鸦雀无声却更莫名其妙。
球队的状况慢慢好转，我的状态也算逐渐稳定，毕竟这是一支巨星云集的队伍，虽然每颗星星都有那么点儿目中无人。我得承认，作为队长，在国家队我的人缘却并不算好，也许是北德人天生的性格暴躁，也许是外界对我的过多关注抢走了别人的风头，年轻的穆勒、狂妄的埃芬博格、狡猾的哈斯勒，不放过任何向我挑衅的机会；如果不是我辉煌的战功与资历，场上稳定出色的表现，还有佛朗茨一如既往的信任在震慑着他们，恐怕有些人真要联合起来，象私下声称的那样，给我点颜色看看。
可是几乎每个人都喜欢他！他谦和愉快，彬彬有礼，从不和任何人冲突；更重要的是——他是国家队里威望仅次于我的球星，无疑是用来打击我的好工具……
说来奇怪，埃芬博格在背后骂我“彻头彻尾的混蛋”，都没有他轻描淡写的一个笑容或者耸耸肩那么让我恼火！
国家队集训结束了，我们又回到各自的俱乐部开始新的赛季，毕竟离世界杯还有一年时间。这个赛季拜仁的表现很沉闷，而我的生活却起了变化——罗莉塔要回到瑞士继续她的事业，带着我们的儿子。
她平静之极地通知我这个决定，压根儿没有打算和我商量的意思。这时我才惊觉，对她我实在照顾得太少……可是，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要面对什么样的生活啊，我以为……她象一直表现出来的那样不在乎。
罗莉塔不是西尔维娅，没有时间争吵和流眼泪，她精神振奋地整理行装，安排日程，联络新旧朋友和同事。我呆在一边茫然地看着我的妻子忙碌于离开我的准备工作，真是悲凉而讽刺。
在动身的前一晚，我们去了一家浪漫的意大利餐厅，在米兰的时候我们常到这种地方来，美丽的烛光、意大利菜式和熟悉的气氛，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我们都有几分伤感。
穿着礼服的罗莉塔还是很迷人，她是个出色的女人，也是个不错的妻子，的确给了我很多美好回忆——我只是内疚，把她牵扯进一个应该大部分由我负责的错误——或许下意识中由于另外一个人所犯的错误……
但罗莉塔不这么看，“洛塔尔，我爱过你。诚实地说，我现在仍然爱着你。可是你并没想过，你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和婚姻。我想我们分开一段，对大家都有好处……”她举起酒杯，“祝你在世界杯上胜利！”
邻座认出了我们，一个姑娘等我们吃完，怯生生地上来问可不可以合张影，虽然没有心情，我还是很合作地坐了到她身边。晚报摊在桌上，体育版正好有我在联赛上的一张照片。我和罗莉塔的事，过不多久又要给他们增加无穷素材了。我不无沮丧地想，向报纸扫了一眼，忽然呆住了。
就在我的照片下面，一个著名体育品牌举行今年的新品发布会，一个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手捧着商标，下面的标题是——“少东家董事会换血，新掌门人推新品”。
那张脸，曾在慕尼黑一个停车场里，在我的拳头下流过血。
第 9 章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天晚上的事会不了了之！是什么样的人出面，才能使《图片报》居然放弃这种新闻。原来如此！
夜里我辗转反侧，罗莉塔晚饭后驱车出城和她的老友道别，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卧室里，靠在床上一根接着一根抽烟。烟雾缭绕里我告诉自己，这和我没关系，是别人的私生活，而且是一个我不应该过多关心的人的私生活。我不能让自己永远陷在那样似是而非，莫名其妙的情绪里。难道，一次次亮起红灯的婚姻，警告还不够吗？
何况，我用什么立场去干涉他呢？可以想象到，我们刚刚正常一点的关系，怎样又陷入恶语相向和暴跳如雷。
轻烟袅袅上升，我关上灯，时钟的夜光指针在黑暗中闪闪烁烁移动着，像一只洞察世事的眼睛盯着我。我翻身起来又打开灯，再关上，如是再三，我彻底放弃了睡眠。
窗外夜空皎洁无尘，银色的月牙儿安宁地俯视大地，和那个奇异的夜晚防火楼梯窗口里的月色如此相似。在温暖的摩纳哥，在这同一弯明月之下，他又在想什么呢？会想起报纸上的那个人吗？
反正不会想到你。我自嘲地想，掐灭了烟，披上衣服，睡觉是不可能了，我准备出去散散步。正在这时电话响了。
是罗莉塔，“洛塔尔，今天我在艾达这里过夜。行李已经打好包，明天我们机场见好了。”
她连最后一夜都不愿和我在一起度过了，我无奈地想。可是，这最后一夜，我翻来覆去想的又是什么呢？
放下电话，我怔了一会儿，回来拿起烟盒，向外走去。
电话又响了，罗莉塔大概忘了什么东西需要我带到机场。
“喂，罗莉？”
没有声音。我又重复了一遍，“是罗莉吗？”
依然没有声音。
“是哪位？请讲话！”我皱起眉头，家里的电话只有密友和俱乐部高层知道，不太可能是球迷骚扰。
但是，我听到的声音让我的心脏几乎一时间停止跳动。
“洛塔尔……是我，尤尔根•；克林斯曼。”
生活的河流并不是匀速流动的。当我回首那些岁月，鲜花、汗水和嘘声交相辉映的年代，常常如同面对一张雷同的脸，就像在突然从镜子里审视自己，总有片刻的陌生与疏离。只有一些片断，不知何时从河水里沉淀下来，很久以后，蓦然在远方的沙砾里闪耀着神秘的光辉。
那天晚上的对话，场景，天气，每一个语气、停顿和细节，我都清清楚楚记得，仿佛是记忆违背我的意志，自作主张地筛选了它们……
“对不起，这么晚了，可能打搅你了？”他很轻柔地说，这样的语气我很熟悉，只是绝大部分时候，不是用来对我说话的。
“嗯……”我忽然忘记了该怎么应答，怎么寒暄，“没有。怎么？你在摩纳哥吗？有什么事？”
我没想过，这样的单刀直入听上去其实不太礼貌，但他好像没注意到。
“的确有点事。”他也沉吟了一秒钟，“而且……我不在摩纳哥。”
“你回国了？在斯图加特？”
“洛塔尔，我很抱歉，我知道已经很晚了。安德雷斯只给我了这个电话，我没法提前联系到你……我回来了，不过现在不在斯图加特……”
“你是说……”
“我是说，能请我上去喝杯咖啡吗，如果方便的话？”
即使联邦总理现在通知我突然到访，都不会比这个更吃惊，我的下巴半天没有合上，等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已经奔到了窗前：
皎洁的月色下，院门外停着那辆眼熟之极的甲壳虫。
那个人，悠然靠在车身上，一手撑着车顶，另一只手拿着移动电话，半垂着头，若有所思，淡淡的月光把他的金发漂成了浅白金色。
“喂……”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想起出声，然而手里的听筒悄无声息，原来早在一跃之间被拉脱了电话线。
第 10 章
我走下楼去，一路伸手把身旁的壁灯都拉开，一盏一盏连成片的明亮随着脚步飞快延伸下去，直到漫溢开，融入花园的夜色……好像在迎接一脚出人意料却美妙无比的，从中场远射到禁区里的精准长传，充斥着不确定的喜悦、震惊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