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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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哥儿-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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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过民国二十六年,孟华哥出了院。对吕华仪只说孟华已经离开了北平。他自是不能回家来,就先在刘叔叔那儿住了。他没好全,刘叔叔又是大夫,正好替他调养。等进了正月里,就该孟华哥过生日了。
    头天晚上我独自坐在屋子里有些惘然。往年的这一天我总是神情恍惚,方家镇的总总不由自主就跳到眼前。
    方家镇是不下雪的,至多冬日落雨。有几次孟华过生的头晚上都会下起大雨,但至天明就会歇了。第二日闭上阳光普照,暖洋洋的撒下来,天大的难处也像化了去。那太阳慵懒的、柔情蜜意含羞带怯一般的出来时,二婶早已张罗好了一切。等我一睁眼,先对孟华哥说一句〃长命百岁〃才起身。洗漱罢了换过新衣裳,二婶已经叫丫头拿了红鸡蛋过来给孟华哥。每年都会叫他先滚一滚才吃,不过基本上都是我与他分吃的。因是在正月,不用去上学,故此心里满满的快乐。
    出门就找厨房,那个年月吃甚麽吃多少都似不饱,爷爷说我们长身体,乐得见我们撒欢儿的吃。说也奇怪,吃一个锅里的饭,我就是长不过孟华哥,想来至今仍是恨事。
    玩过一天到了晚上睡前,二婶会端着一碗平安面进来。一碗面就一根,老人吃叫长寿面,小孩子吃就叫平安面了。原说是以前世道艰难,小孩子不容易养大,也不盼他怎麽惊天动地气壮山河,平平安安就好。老人家古老朴实的愿望,总是有几分道理的。
    回想起来,那一碗面条孟华哥都是与我分吃的。我的,也是一般。是否因着这样儿,他与我都一生互相牵绊,谁也不得平安呢?
    自然,打孟华哥去东北之后,我再也无人分享那一碗面。正月里,也没有想到要煮一碗。
    除了我。
    可今年,孟华哥就在我身边。
    我一个翻身坐起来,推开窗子一股凉气进来,我不禁打个哆嗦。额而惊喜的发现,连日纷飞的大雪竟小了些。我忍不住咧嘴就笑。
    〃荣少爷还没睡?〃
    我看过去,却是翠萍在查看后园儿的门:〃嗯,一会儿再睡。〃
    〃明儿还去刘大夫哪儿麽?〃她立起身进屋来给我弄水。
    〃自是去的。〃我回身关了窗户。
    翠萍将帕子递给我,面上有些奇怪:〃荣少爷好似很高兴的样儿?〃
    〃是麽?〃我摸摸自个儿的脸,才发现嘴角一直扬着,也就拍拍脸,〃也没甚麽。〃却又想到甚麽,〃翠萍,你会煮面条麽?〃
    翠萍一愣,随即笑了:〃自然。荣少爷要吃麽?我这就做去。〃
    〃别忙,你教我做,如何?〃我赶快拉住她挤挤眼睛,〃就现在。〃
    翠萍眨着眼睛,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我。
    我站在厨房里,颇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
    翠萍替我把面粉拿出来:〃少爷,先要合面。〃
    我茫然的看着她取了一些面粉出来放在干净盆里,又去取水:〃这是干甚麽?〃
    〃合面啊。〃她也看着我。
    我一点头:〃我要做面条。〃我比划起来,〃就是那种长长的〃
    翠萍噗哧一声就笑了:〃感情荣少爷以为面条一来就是长长的啊?那还不是面粉揉出来的。〃
    我顿时面红耳赤:〃受教受教。〃
    翠萍替我弄着:〃荣少爷这是要做几人的分量?〃
    〃一碗吧,一个人吃。〃我点点头。
    翠萍又看我一眼笑起来:〃晓得了。〃却又挤挤眼睛,〃是不是明儿吕小姐过生?〃
    我只是笑,并不答她。她见我不应,也就噘了嘴,仔细取了分量:〃合面吧。〃
    我点点头,伸手就往盆里加水。翠萍啊呀一声拦了我道:〃可不是这样儿的,加这麽多水,吃糊糊不成?〃说着抢过我手里乘水的碗,替我加了水。
    我点着头:〃之后呢?〃
    〃揉面。〃翠萍看我一眼叹气,洗了手放入盆里,示意我如此这般。我依样画葫芦,才发现合面是个巧劲儿。力气大了,面就散了;力气少些,又捏不到一块儿。好容易揉起来,翠萍才道:〃接着就该拉面条了。〃
    我按她说的试了几次,不是拉断了,就是拉不起来、折腾了半晌才算弄成一根粗细不匀的〃面条〃。翠萍背身掩口低笑罢了才抓把干面粉撒在上面:〃这就好了。〃
    〃好了?〃我有些不敢相信。
    〃自然不是。〃翠萍看我一眼,〃不晓得荣少爷吃甚麽汤头?〃
    我已经有些晕忽:〃简单。。。些的吧。〃
    翠萍想了想:〃不如韭菜面?取个长长久久的意思。况且冬天韭菜最香。〃
    我点了头,翠萍就转身仔细挑了宽叶的韭叶出来,又拿个番茄和一小块豆腐,就又问我:〃吕小姐喜欢吃肉麽?〃
    我想了想:〃挺喜欢的。〃
    翠萍哦了一声,又取了块肉切下一些来。我过去一一都洗干净了,翠萍接过来说她来切,我拧着非要自己来,她只得放手。却又不放心,站在我身侧胆战心惊的就怕我切了手。
    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照她说的先把韭菜切成一段儿一段儿的,再将豆腐番茄都切成小丁。虽是大小不一,好歹没有切了手。我不由有些高兴,接着切肉的时候儿,才发现很是难切,又软又滑,一不小心就把刀招呼到自个儿手上去了。登时血流出来,我一皱眉头赶快把手移开。翠萍脸都白了,赶快找了药给我裹上,再不让我碰一下。
    我只得陪笑:〃好翠萍,就让我再试试?一次,就一次!〃
    她看我半天才悠悠道:〃真是羡慕吕小姐。〃
    我只作不闻,万分小心的把肉也切成丁。翠萍这才舒口气:〃接着我来吧。〃
    〃不成不成。〃我抢道,〃你说,我听你指挥。〃
    翠萍没法子,先叫我烧着煮面的水,另一只锅里先把豆腐丁过油,炸成焦黄的时候儿捞起来。接着放肉丁和料酒,等到肉的颜色变了,再把韭菜加进去。番茄只消稍微炒一下,就把方才炸过的豆腐搁进去。按着口味加些盐和花椒粉,只炒一会儿就加热水。期间油星子溅到手上,忍不住的缩。却又怕翠萍看见不给我弄了,只好忍着。煮了一阵子就出锅,我揭开盖子一看,里头儿红黄绿的着实漂亮,忍不住尝了一口,实在是很鲜。不由笑了:〃我还是挺有天赋的嘛。〃
    翠萍撑不住的笑:〃若是我说,还不算好,炒和煮都久了些,不然该更鲜的。〃
    我忙着点头:〃受教受教。〃
    翠萍一努嘴:〃看那锅里,水开了就该下面条了。〃
    我啊了一声伸手接揭,一阵灼热袭来,我手一松,锅盖就又砸到脚上了。疼的我眼泪都快冒出来,也不知先看哪儿。
    〃我的老天爷!〃翠萍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布就在边儿上隔着,荣少爷就不晓得拿来挡一挡?〃
    我勉强笑道:〃这不着急麽?〃
    翠萍忙的找了酱油来给我擦,顿时有些麻辣辣的疼。我忍着看眼锅里,水开了。翠萍叹着气,教我把面条下了,又教我怎麽加水,怎麽看煮过了白心儿,怎麽就熟了。我似懂非懂听她说,不时插口问着,就怕煮不熟。最后翠萍无奈,只得道:〃实在不成,荣少爷,我有个笨法子。〃
    〃快说快说。〃我喜上眉梢。
    〃就是。。。弄一点儿尝尝。〃翠萍叹气,却又忙道,〃记得用筷子捞!〃
    我干笑一声:〃你以为我直接用手啊?〃
    翠萍没说话,只是斜我一眼,满是怀疑。我也只得再干笑两声。等面条煮好了,将方才的汤头淋上去。自己尝了一口,忍不住笑了。想到明天可以做给孟华哥吃,手上竟也不那麽疼了。
    〃这是你煮的?〃孟华有些不可思议的望着我。
    我得意非常:〃不然呢?〃
    〃肯定是刘叔叔家的哪个好心人帮你。〃孟华拒绝相信。
    我无奈:〃你问问刘叔叔家的人,全都可以作证。〃
    孟华猛摇头:〃要真是你做的,我还不敢吃了。〃
    我哼了一声:〃怕我下毒害死你啊?不吃拉倒!〃说着拿了起来,
    孟华就又抢过去,呵呵直笑:〃难为你还记得我生日,我都好些年没过了。〃
    我低头叹气:〃六年。〃
    〃甚麽?〃
    〃我说,你前后加起来有六年生日不是和我一起的了。〃我轻声道。
    孟华明显愣了一下,有些复杂的看我一眼,眼光闪动了一下就又忙着低头吃面,吃了一口惊讶道:〃还真不错。〃
    我笑起来:〃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做的。〃
    〃夸你两句还真上天了。〃孟华只管笑,很快吃完了。
    刘叔叔进来就笑:〃可香!还有没有?〃
    〃多着呢,不过一根的就这一碗了。〃我笑了。自然还有。昨儿晚上是翠萍帮我加的水和面,今儿我自个儿弄时,不是水多了就是面多了。
    刘叔叔自去了厨房,我看着孟华哥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才满意的点头。他就又乐了:〃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
    我笑了:〃也没甚麽,我厉害的地方多着呢。〃
    孟华噗哧一笑,我过去拿了碗要走。他却看了一眼伸手抓住我,害我差点儿把碗打了。不由瞪他:〃干甚麽?吓死人呢!〃
    孟华把我的手揪起来:〃你这手怎麽回事儿?〃
    我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孟华眯眯眼睛:〃我记得昨儿见你时都没有。。。〃他脸色一变,〃是不是给我弄这碗面害的?〃
    我打个哈哈:〃瞎猜甚麽,不过是,不过是。。。〃我退了一步,想把手拿回来,〃我先给你洗碗去。〃
    孟华拉着我不言语,半晌猜挤出一句来:〃君子远庖厨,你书白念啦?〃
    我一愣,怎麽都想不到他会说到这上头。只好笑笑道:〃晓得了,反正一年就这一会。〃
    〃以后也不许。〃孟华瞪我一眼,也不知生甚麽气。
    我口里应着,转身出去洗碗。心里却在叹息,也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煮了,谁晓得那时候儿孟华哥人在哪儿呢。
    我这辈子肯定不是好厨子的了。我虽不是〃君子〃,却也牢记了〃远庖厨〃。所以我这辈子唯一会做的就是韭菜面。
    虽则一年只做一次,却成了我终生保留的习惯。后来我们方家的孩子,不论男孩儿女孩儿,或是女婿媳妇儿,都会做这个最简单不过的面条。从合面到汤头,都是一人完成。自然他们改良过很多,后来还加些甚麽味精鸡精的。但我始终记得北平那个正月,我最粗糙的一回作品,它腾起的热气染红了那个人的脸,映亮了他的眼。

    二十三
    民国二十六年的春天来的很迟。
    四月八日的报纸上说,何应钦在国民党五届四中全会上被推举为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我放下报纸,孟华哥笑呵呵对我说:〃看,狗咬狗了不是?〃
    刘叔叔一脸慎重:〃孟华,我这里虽然安全,可也不是银行保险箱。〃
    孟华只管笑:〃只有您和荣哥儿,还怕谁?〃
    刘叔叔无奈:〃你就知道乐。〃
    孟华耸耸肩笑着不言语,我也就笑了。
    这四个月来,孟华的伤已经好全了。吕华仪竟也信了他回延安,提起来语多惆怅。我借故白天上课温书常来看孟华,听他说些打仗的趣事。自然,我对东北那一片林海雪原充满向往,但他总是泼我凉水:〃就荣哥儿你这身板儿过去,不出一天就冻死了。〃
    我也无可奈何,劝慰自个儿总不好与一个刚好的病人动手。何况,我也打不过他。更何况,我也舍不得。
    刘叔叔又道:〃荣哥儿,今儿晚上你还去吕宅?〃
    〃嗯。〃我点着头,〃也不知今儿晚上能知道甚麽。〃
    自那次我将去过何府的事儿与孟华哥说了,他和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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