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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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权- 第3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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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澜峪他写:我知道你记得这地方,你没说过,可我就是知道你想看看这里的海,我代你看过了,没什么好看的。

在镜湖他写:当初你在宁澄怀里塞了遗书给宁弈,你把那酒毒的解药给了华琼,把密旨给了齐氏父子,把大成密库的两把钥匙给了杭铭,你让我找战旭尧要最后一把钥匙,把大成密库打开,给宁弈抚恤阵亡将士和受难百姓,你让这些人把这些要紧东西献给宁弈,给宁弈留下保住他们的命的理由,你给每个人都安排了后路,为什么偏偏就不安排你自己?

你为什么偏偏要放弃你自己?

本就不是你的错,赎罪至此,也该够了。

他默默的盘腿坐在道边,不再觉得地面肮脏,想了很久,提笔写。

知微。

还记得那句话吗。

“我要你走出困你的牢笼,我要你看见这世界不仅仅就是你眼前那一尺三寸地,我要你不要总做着套中人每碗肉必须得八块,我要你学会用目光正视我,我要你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懂得,爱。”

“……当我终有一日走出心的牢笼、看见一尺三寸地之外有人妩媚娉婷、脱去套衣学会吃肉允许七块或九块、用全新的目光展望这阔大沉雄新天地、第一次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然而当我想告诉你这一切,云天苍茫,沧海空流,你却又在哪里?”

“既然如此,我还要这破茧脱壳人生何用?不如三尺薄棺,一幅麻衣,葬。”

写毕,他将笔一扔,将纸卷随意的往树下一埋,头也不回,骑马离开。

初冬的风吹过,附近的林子里有簌簌声响,像无数落叶归根的声音。



这一日是冬至。

按说冬至时宫中应有诸般庆冬至的礼节,只是宁弈一直没有充实后宫,连以前王府里的侍妾也散了,宫中也没有太后皇后,这礼节也便可省就省了。

正殿暖阁里火盆炉火熊熊,宁澄正在指挥着内侍加火盆,门帘一掀,轻裘薄衫的宁弈进来,淡淡瞄一眼,道:“弄这么多火盆做什么?想热死我?”

宁澄一拍脑袋,这才想起,如今陛下的旧疾已经好了,冬天已经不需要这么小心不受冻。

他讪讪的捧着多余的火盆出去,宁弈静静的在榻前坐下来,注视着火光不语。

他的旧疾好了,她治好的。

那日密殿里的酒,原本是有毒,但是她来了,她身上带了圣药“婆罗香”,那香气和酒毒一中和,是天下绝热之药,正好将他因为玄冰玉带来的寒毒驱散,他那几日的断续昏迷咯血,其实不过是清除多年积淤的必经过程,而最后看见她死去,一刹惊动,最深处一口淤血彻底喷出,从此换了一身无病,长健久安。

等到华琼带来解药,他已经心中有数,所谓解药不过是补药,她从来就没毒过他,当初下在那壶酒里的毒,想毒的是他的父皇,只是没想到,父皇到死都没有下到密殿底层而已。

那一年顾南衣抱着她自宫城之巅跳下,他当即晕了过去,宁澄和随从忙着救他,一片混乱里,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到他醒来,人都不在了。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这算什么?她当真要在他面前化灰化骨,没入泥泞,好让他即使掘地三尺也再寻求不得?

他支着病体,在雪中一具具的查看尸体,死的人并不多,除了顾南衣那一掌扫下去的,还有看见顾南衣容颜震惊太过,失措被踩踏死的,他不管那狼藉腥臭,一具具亲自将尸体翻过,然后换一声释然长叹。

没有她。

然而不亲眼见着她生死,他要如何带着这个久悬的挂心的疑问过这一生?如果天涯不见能换她活着,他愿意,可他更怕她死了,他却连祭拜的地方都不知道在哪里。

转年春天,他便不顾大臣阻挠南巡,明明收回大成疆域接收大成军队事情很多,他却将这些事全部扔给宁霁,表示这是宁霁当初背叛的惩罚,自己则一路向南。

向南,江淮、陇南、陇北、闽南、南海……一路走过,他与她曾经的足迹。

连暨阳山都亲自爬过,沿着当初的道路一点不差的走下去,山崖前的小屋想起她的脸贴在他膝弯,崖下草地上那一片凌乱似乎就是他和她坐过的痕迹,树林里松树上的松鼠洞,竟然好像还是当年的那一个,他掏出一把松子来吃了,苦涩,再没有昔日的清甜。

安澜峪的海风还是那么空灵寂静生灭不休,船身起伏令人微微发醉,他闭着眼睛,慢慢摸出怀中一封信。

那年魏府里她用一碗禾虫羹试图逼走他,好隐藏那信盒,然而还是有一封落在了他手中。

“知微,今日自安澜峪过海……总是想起祠堂那天,百姓的呼声也和那潮似的生灭不休,然后你倒在我怀里,仿佛海水突然便倒倾……”

如果此刻海水倒倾能换得她归来,他亦愿意。

将那封信慢慢收回,他的指尖在怀里微微挪了挪,碰着另外一封纸笺。

他的手指顿住,半晌后才慢慢抽出,信被保存得很妥帖,边角都没翘起,他手指在封套上轻轻摩挲,并没有打开。

这封信,他偷偷在魏府她的书房夹缝里找到,珍惜的用三个月的时间,一点点看完,然而再怎么不舍,不敢不愿多看,都经不起漫长的时光里,一次次抗拒不住的咀嚼怀想,到得如今,每一句每一字,早已烂熟于心。

“……宁弈……到时候我想亲耳听听那芦苇荡在风中如海潮一般的声音,或者也会有只鸟落羽在我衣襟,嗯……你愿不愿意一起再听一次?”

知微,我愿意。

可那片芦苇荡年年开谢,总没有你含笑回首,伴我并肩。

山顶废寺里他在当初和她相依的位置上慢慢坐下去,一地湿冷残灯淡雾里,掏出怀中的箫,慢慢吹一首《江山梦》。

江山如梦,人在梦中,深魇未醒,何时走出?

那日一曲毕,宁澄送上水来,他无意中一低头,赫然看见鬓边挑出一星白发。

那一丝白,在一片乌黑中亮得触目,他怔怔的看着,恍惚间才发觉流年已远。

“梦中江山,江山如梦……这一番乱哄哄你争我杀,到头来换了什么?不过是半樽薄酒,一身落拓,数曲残琴,满鬓风霜。”

当初一语便如真。

知微,你的余生,当真便这么要和我,山海遥迢的别离了?

那一路南巡,巡的是多年前的旧梦,往事历历而来,故人却已不再。

他伸出手,慢慢拔去那一丝白发。

“……这一幕不是现在,是很多年后,花白了眉毛的我,在为你做饼,然后我们同桌共餐,你给我擦汗,告诉我,老头子,饼吃腻了,明儿要吃干笋烧风鸡。”

知微,我眉未霜,发已白。

你何时回来,向我索要干笋烧风鸡?

暨阳山的风,慢慢的吹,吹过那一肩的藤萝香。

南巡回去后他并没有怅然若失——今年巡不着,便明年,明年巡不着,后年也可以的。

有些寻找,不可以有尽头。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内侍悠长的通报康王到,门帘一掀,宁霁冻得通红的脸迎上热气,当即打起喷嚏。

“过来坐。”他指指火盆。

宁霁小心翼翼坐过来,自从那年“背叛”他之后,宁霁便是这副没脸见他的死样子,他看着,心里有淡淡的暖,却也不想开口让他好过——他记恨因为宁霁隐瞒,而误伤知微的那一掌。

“长宁那边有动静。”宁霁向他回报最新军情,“路之彦表示愿降,不过很提出了些条件,请陛下斟酌。”

宁弈翻了翻奏章,一笑,“这小子倒精明。”想了想,将奏章一扔,道:“准。”

“陛下。”宁霁满脸不解,“大军已经占据绝对优势,只要再有一次大胜,长宁绝对彻底崩毁,您为何……”

宁弈淡淡一笑。

“你不觉得,这一年来的长宁的诸般举措,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

宁霁茫然摇摇头,宁弈有点发愁的看他一眼,心想这小子怎么就培养不出来呢。

“怕是有别人手笔呢……这种风格……”他站起身,心情很好地一笑,道,“应了他,也该给士兵们休养生息了,朕需要长宁立刻回归天盛藩属。”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立刻。”

“是。”

宁霁恭谨的退去,宁弈立于殿中,望着那个方向,唇角笑意淡淡。

天下之大,我和顾南衣,都已走过,只漏过了一个地方,一个现在属于敌国,我无法南巡,顾南衣也疏忽了的地方。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和路之彦,约定的三件事,在那年之前,只完成了两件。

那最后一件是什么呢?

是不是将长宁藩,作为一个憩息隐藏之地?

当初你是真心想自戕,但是我可不认为,宗宸会真的不管你。

当长宁藩回归天盛藩属,朕作为天子,想怎么去就怎么去,你还能怎样掩藏?

他带着浅浅向往笑意,走向内殿。

身后突然起了一阵风,来得极快,瞬间劈裂安静的空气,带着彻骨刺肤的寒意。

他霍然回首,眼前惊电般白光一闪。

混沌中听见一人怒喝。

“宁弈,今日我和你,同归于尽!”



凤翔五年冬,一个震惊天下的消息,迅速在天盛大地上传遍。

青衣无名刺客闯入皇宫,刺杀当朝帝王,凤翔帝重伤驾崩。刺客得手后大笑三声,道:“一起死了干净!”随即也拔剑自刎。

山河缟素,万民居丧。

这一日又下了场雪,下得薄,瞬间便被官道上的马蹄淹没,道路因此泥泞不堪,行人因此越发的少。

却有一骑,飞奔于官道之上,一身黑衣的骑士,胯下骏马烙着长宁藩的标记,马蹄答答,听来急切,马上骑士裤腿上溅满泥泞,却依旧不改速度风驰电掣,看那风尘仆仆模样,想必已经赶了很久的路。

前方不远,便是洛县行宫。

那骑士在行宫不远处勒马,遥遥望着一片素白的行宫,身子震了震。

据说凤翔帝和长熙帝一样,都选择了洛县行宫作为最后晏驾之地,如今大行皇帝正停灵于此,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下葬。

骑士望着那触目惊心的白,久久咬着下唇,握住缰绳的手指不住颤抖,一时竟徘徊犹豫,不敢近前。

也许是全部心思此刻都在前方行宫,骑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黎山之上,孤崖枯树之后,有人也遥遥而立,看着这个方向。

他在这里等了十天,在山河缟素此刻,终于等到一骑远归。

他远远立于树下,山风荡起他的衣袂,天水之青如碧水悠悠流荡,清澈宛如当年。

一袭薄薄白纱遮住容颜,自那年雪夜惊艳一现,他再次将绝世容光密密封起。

太过绝艳终将折福,折自己或他人之福。很多年前,有人这么对他说。

皮相终究是过往烟云,就如他的心中,永远最鲜明的,都是那个衣袂猎猎的黄脸垂眉少女。

他久久注视那个方向,然后慢慢转开眼,注目云端,恍惚里还是那年京郊,他一动不动呆在自己的一尺三寸地,那少女走近,几分狡黠几分不安几分试探,轻轻开口。

“喂,大侠?”

从此打破他凝定混沌天地,送他五色斑斓新世界。

他轻轻笑起来。

面纱一动,日光退避,风到了此处也轻缓作舞,似乎不敢惊扰这一刻绝艳神光,那一笑有多美,却永无人得知。

美在寂寥芬芳处。

他缓缓抬手,轻轻摸过自己唇角的弧度——原来这就是笑。

继那年嘶喊那年流泪后,他再一次懂得了,笑。

很好,很好。

此生不可贪心太多,那年飞雪里她靠在他怀中,最后一眼向着高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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