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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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溪十二里- 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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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不是……”男子一边挡下汪刻招式,一边神情警惕地望着那不速之客。

    那黑衣男子面戴黑纱,只看得见一对深黑的眼睛。而仅仅是这惊鸿一瞥,便让人不费力气地想到用流水细细磨出的乌玉,干净清明,目光沉静。他望了一眼与汪刻对峙的男人,眉间似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郁:“他果然比我快一步出手……”

    男子听见这话,神色忽地一肃,仿佛听出来对方所指的“他”为何人,缄口不语。

    可那个人却低下了一对好看的眼睛,微不可闻叹了口气。

    蔡申玉离他最近,正不知所措地看住那单薄的背影,却在习习风中听到那个人唇边两个几乎没有声音的字。

    桃香。

    他微微怔了怔。桃香?桃花香么……
十一
    那一刻,黑衣男子回过身,刹那之间目光相对。分明是个陌路之人。被那对乌黑的眼睛注视的时候,居然没有因为生疏而产生抵触的感觉,甚至是本能的恐惧感,也一点儿没有惊醒。平平稳稳安眠于心。

    以至于男子开口唤了他一声时,他并不曾感到突兀或惊吓:“你可还有力气出去?”

    “……有!”蔡申玉立刻应了话。

    男子轻轻一垂眼,似有所思,只听他沉声说了一个“好”字,袖中瞬时落出一卷细绳,绳末连着一枚三齿弯钩,乍一挥臂,尖钩霎时破夜而上,正越过那堵墙外,“噔”地一下钩定了屋檐下一道石垄。

    “抓紧这绳索,趁我截住他们的空档,速速翻墙出去罢。”男子的口音听上去并不像典型的京邑人士,却又非南腔,也无北调,居然一时猜不出他的出身之处。只晓得入耳温润柔和,竟能叫人十分信服。他字句稍止,补上一句,“你俩出了这里,切记莫要回城,以免再遭不测……他的人既能寻得到你,想必城内也早有安排……你们先顾好自己安危要紧。”

    他。蔡申玉听这个人反复说起这个“他”,不免动了好奇之念。却又明知这话问不得,唯有藏起思绪,只将那“桃香”二字暗自默记于心。

    还想多问一句,地上那一圈东歪西倒的家仆后方又有数个身影续上,如梭鱼过水,脚步利落干脆,布下一面漆黑大网扣头袭来。亮光大浮大动,看似万千火把,一时在空中,一时在刀中,来来回回跳成一片,竟像是入了一片金澄澄的汪洋大海。那黑衣男子似乎也瞧见对方来了援手,倏然从腰际掣出一柄玄色长剑,连着剑鞘凌空掷出,一响轰然,穿墙两丈之多,鞘套牢牢嵌入石头之内,剑刃却应声弹出,被他翩然一旋接在手中!那一动之中却有静态,一掣,一收,如同一笔挥就,更无旁枝末节,仿佛他从未掷剑,那剑本也不曾离手。

    “走!”连用字也极其简练。

    蔡申玉听他这一声严厉,料定当下境况危急,拉住靳珠便赶至墙下。他看见男子留在墙石内的剑鞘钉在离地约有四尺之处,高度恰好,心知那是给他们踏脚用的,便先推了靳珠上去。那绳虽细,劲道却足,便是一个成年男子全部的重量落在上面,也纹丝不见松动。靳珠动作向来敏捷,蹬上鞘套,再往墙上跨开几步,同时双手沿绳索上攀,很快到了墙头。

    蔡申玉等他身子稳了,这才紧跟其后,也攀着绳子向上爬。正朝墙头行进,他忽地看到手中绳头无端端生出三四截来,被他一个手捏着,晃晃悠悠,好像几尾新捕的活鱼胡乱挣扎,腻滑湿润,怎么抓也抓不牢靠。那面平坦高大的墙则成了水中一片倒影,着实厉害地打了一个趔趄,水波大乱,震得他一颠。

    他蓦然一惊,四肢僵硬。

    铅灰的颜色掉了下来,沾到他的眼睛里。一株漆黑的樟树从墙的那头徐徐探头,蛛网似的枝桠在一片死寂中慢慢张开,罩住他的头顶。

    那一次。他的手够到了黑色的树枝,眼前的景致也曾这样水波般抖了一下。

    不行。

    他张开口,脑袋里清晰凌厉的声音到了嘴边,却只有呼哧呼哧的声音,寒风径直灌入,堵住喉头。嘴唇内的血慢慢流空,看起来开始苍白。他用牙齿咬住它的时候,恰好咬碎鼻头滴在上面的一颗冷汗。

    ——小鱼,你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的。

    不需要长命百岁。

    ……再给我多一点时间就好,再给我足够的时间活过今晚就好。

    他闭起双眼,缓了几口气,手中绳索紧抓不放,艰难地将停滞在半空的身子继续往上一点一点送。

    偏偏那石头有如棉花般地踩不实,叫他浑浑噩噩不知道爬到了何处,明知快到墙头,却摸不着瓦顶,更不敢开眼,生怕睁了眼便是一片花白,若绳索脱手,如何是好?

    “蔡申玉?”耳边突然响起那个人惊愕的叫声。

    他未及睁眼,只觉伸出去的手被大力拉住,掌心里的冷汗也沾了一大块在对方手里。他正觉心虚,那人却不声响了,只双手都探了下来将他整个拖入怀中,硬是把他拽上了墙。

    “你又在乱想了不是?”果然没有温言软语,免不了一顿骂。

    他被人按在胸前,像怯生生的羊羔不敢冒头。

    见他装聋作哑,那人忍住疼意怒意,只留了一抹狠意:“回去把你寄存到谢皖回那儿十天八天,看他不把你念死。”

    “千万不要。”蔡申玉一激灵,揪住了靳珠的一角袖子道,“真的会死。”

    他声厉色荏,令靳珠不觉微笑,然而他手头上的动作却极其小心,搀着蔡申玉半边身子,扳在肩头的五指不由自主在颤抖。蔡申玉没再说话。肩膀传来的细微颤动抖开了他心口一股暖流,入喉甚苦,入心微甜。

    蔡申玉稍稍缓过了些,生恐错失时机,耽误大事,急忙和靳珠沿着绳索下了墙的那一侧。此时,外头也有不少火把簇拥过来。蔡申玉记得那暗道中的男子曾说过外头有马,正急匆匆放眼寻找,不料黑夜中竟然有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自己撒着蹄子奔了过来,不惧火光,在临近墙壁的地方止住了脚步,昂着颈子嘶了两下,蹄声清亮,原地绕了一个小圈。

    靳珠为人谨慎,惟恐那马认生,强行靠近或有被蹄子踢伤的危险,不想他刚缓缓伸了手去碰了一下它的毛皮,那马便十分乖巧地折正了身,低下头由他一路摸上鬃毛,并无暴烈之态。

    蔡申玉利索地把带出来的那包金饰牢牢系于马鞍一侧,让靳珠先行跨上马,自己紧跟着也跳了上去。前日一夜风雪,此时的天际浓云微散,居然露出一角虚弱的月牙来,惨白得仿佛一拗便可崩断,残雪之上洒下的一层银色也是憔悴不堪。冬季林中万木枯槁,并无繁枝密叶足以遮蔽行踪,那马冲入树林,他担心身后追逐而来的人逼得太紧,也来不及辨明方向,只催马急奔。

    那马居然出奇地快,驰骋之时好似镐矢一箭,乱石杂草也不过轻而易举可以射穿的靶环,马身敏捷闪跃,竟是如入广袤平原一般流畅自如。不出片刻,身后的火光已经掐灭在树枝残影之间,再听不见嘈杂,唯剩寒风翻飞,呼啸过耳。

    “小鱼!”靳珠忽然朝后一靠,几乎撞了他一下。声音里隐约有七分急切,“停不下来!”

    “什么?”他一怔。

    “这马停不下来!”靳珠试图去拉马缰,偏偏那马儿的好脾气到了这会儿仿佛完全不见踪影,任凭他怎样叫唤,马蹄也分毫不停,一直朝着同一个方向疾驰。

    蔡申玉十分诧异,也一同去扯那根缰绳,正要大力止住马的动作,却突然感到马背腾空一颠,两人被猛地震了一下,一晃眼,原来是那马跃过一根斜倒的木桩,出了林子。那月牙的脸色愈发差了几分,白入了骨子里,渐渐天光重了起来,他们才看到前面是一片空地。正不知所措,那马居然自己停了下来,轻快地迈着蹄子朝空地那头行进。

    蔡申玉试着扯了扯马缰,那马这一次毫无抵抗地停住了,他大喜,连忙翻身欲下,却在这时候遥遥听见一种声音。

    河水。

    他定睛一看,月笼寒水,阜苏江的支脉徐徐淌过,两岸芦苇伏肩,暗色的芦花所剩无几,瘦恹恹的,挂了一两点零星病态。岸边铺有横木,搭砌起几座简陋踏板,依稀有三两只渔船临水而泊。可不正是棠川渡口?

    他这一怔忡,下马时没留神,差点儿绊住脚摔了一跤,幸亏靳珠及时扶了他一把。他正欲说话,身后却有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响起:“公子,你的折扇掉了——”

    “啊……”蔡申玉下意识往腰间一摸。

    一手摸了个空。他骤然回过神——那柄折扇虽是他的随身之物,可今夜他换了那身靛蓝行头来寻靳珠,那折扇自然不可能带在身上,早已解下寄放铺中。然而折扇是个罕有的东西,一般的富贵人家还未必有机缘得见,他是碰巧做的典当生意,才偶尔购回。那人竟出口点破,难道……

    回过头前七分惊,三分疑。回过头时七分疑,三分惊。

    月牙下站着个年轻男人,容貌看不真切,似乎不过平平庸庸,眉眼间的神态却有种说不出的笑意,尤其是一点似笑非笑的唇角,弧度刚好,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男人的站姿十分从容,并无拘谨之态,一爿白袖随风张扬,只见他抬起的手中果真握着一柄折扇。而扇柄末端挂着一个铜铸圆环,几根簪子在环上叮当有声。

    靳珠看到那只圆环,喉间一紧,不禁失声:“那是我娘她们的……!这东西……?”

    “这东西,”男人淡然走近,莞尔一笑,“已不在他手中。”

    汪刻曾用那串簪子来暗示靳家诸位姨娘的性命,而这男子说“不在他手中”,想必那个“他”即是汪刻了。而现在手里掌握着这几只簪子的是……

    靳珠一言不发,死死地盯住男人的双眼。男人此刻绽开的笑容却有一点俏皮的味道,居然露出一行漂亮的牙齿,在月色下显得十分狡黠。他将折扇和铜环一同递了过去,展开手掌,口气里带了点孩子气的戏谑:“拿过去,不就是在你手上了?”

    靳珠愕然,不知该信该疑,于是望了蔡申玉一眼。蔡申玉大概也认出了簪子的来路,并没有急于出手去取。那男子并不催促,维持姿势不变。蔡申玉再慎重地瞧了一遍他的神情,终于慢慢伸手把折扇和铜环接了过来。

    男子将东西交过去之后,脸颊微微一偏,眼睛似乎看了一眼系在马鞍上的那个包裹。他又笑了笑,忽地抬头望着那枚月牙,凛凛河风劈面扫来:“西南风。正好顺水行舟。”

    说罢,手朝着棠川渡口一指。

    两人随着他所指之处望去,一个个人形的黑影窸窸窣窣跳下踏板,移入船舱,像一团烟雾似地眨眼便收入了舱门,然而月光昏暗,完全看不清所载何人。蔡申玉正欲回头问个明白,谁知这一转眼,男子已不见踪影。

    他心中茫然,即便铜环在握,惶惶不安的感觉仍是分毫未减。

    迷惘当中,他的手摸上扇骨,却是一愣,再抚了几下,扇骨崭新,木质平滑,完全没有猫爪的痕迹。此刻细细端详,才发现所用的木质、做工和样式皆有出入,并不是自己那一把昳疏折扇,看上去更像中土的仿得极为精妙的赝品。

    打开折扇,只见扇中裱了一幅画,竟是当日他描摹那支扁簪所作的样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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