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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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1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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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驾出园时,西边的晚霞烧红了京师的上空;给鳞次栉比的宅院、宫宇、亭塔、楼阁,抹上了一层使人望之留连忘返的桔红色。京师的空气,在这阳春三月分明变得湿润了。这一行人觉得从鼻、口到心底,都有种湿而不爽的感觉。路过慈恩寺时,一阵浑厚而低沉、共鸣很大的暮鼓声,穿过巍巍大雁塔;回荡在李林甫那热烘烘的、嗞嗞乱叫的耳内。他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七级浮屠,这才发觉抹在塔身上的桔红霞光,已多了几分赭色。他心里猛地清醒了许多,挥起手中的紫玉鞭,朝坐骑的后身轻轻一抽,马蹄声得得得地变得急骤了起来。

侍郎想起了宴请客人的事。客人,说不定已到了平康坊,或者,已经入了自己的宅门,在客堂待茶了。但从大雁塔所在的晋昌坊到平康坊,还有足足八里呢!仆从们的坐骑也紧随着他的坐骑,前后左右,护卫着主人,加快了步子。

看着这一行快骑,赴庙会的百姓,游春的仕女,都忙着勒缰让步,停驰香车;每逢三月三日,领受曲江赐宴的官骑宫车,多有失禁伤人之事发生,因此京师常住仕民,都在这天下午、傍晚,告诫家人,行路要走背街小巷,提防着那些春风得意的显宦达官,在醉眼朦胧中,要了小命。

领受钦赐御酒,李林甫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在登进士第不久,皇帝在曲江池畔所;今天能和诗名远播、德高望重的老侍郎贺知章同获三杯御酒,也真可谓春风得意。但是,年轻侍郎此时的心情,与其说得意,莫如说失意;这失意,使他那和悦善良的外表下面,升腾着不可名状的怒火。

他在月堂亭池边炼铸的腹剑,初试锋芒,却并未致被试者于死命!

就在他潜心月堂,竭尽心力地探索着青云之路时,却发生了长孙昕殴打李杰案,李杰因祸得福,使皇帝觉得他刚毅可嘉,不仅手书谢敕;还欲于振兴朝纲方面,委以重任。而因严辞控奏长孙,使皇帝另眼相看,委为吏部侍郎的他,却暗自选就李杰一试腹剑,就在李杰病伤初愈时,他建议由李杰去桥陵督造,皇帝依奏钦差李杰督造桥陵。

与此同时,李林甫却将一个贪得无厌的王瑗,派往桥陵工地任判官。这个见财帛而忘命的判官,正如李林甫所预料的那样:向自己送了偷窃来的预备陪葬的金银玉器。他不动声生色地命家人收受了,而自己却从不见王瑗一面。

试剑的时机很快而又很巧地来到了:皇帝竟钦差他去收验桥陵。他到桥陵不久,便暗中约见王瑗,神情严峻地指出陪葬器皿与账目不符!被他这番话吓得差点瘫倒在地的判官,还未回过神来,却又听钦差严辞要他:“首告督造御史!”并说“本钦差已查得该员犯赃等项!”王瑗顿时明白了钦差之意不在自己,当夜便写了首告李杰的辞状,呈递给了钦差大人。

几天之后,李杰被召还京师,下入御史台牢狱。王瑗也依敕捉拿,交御史台按察。

李杰的申诉,虽能驳倒王瑗的首告,但却不能证明自己无罪;李林甫奉旨查抄李杰府邸时,命亲随将王瑗送给自己的陪葬金银玉器,暗携于李杰府宅,再作为查抄赃物,上奏了皇帝。李杰浑身是口,也辩解不清。李林甫上报了秋决的处置奏摺,把腹剑横向了李杰的项上。

但是,想不到皇帝却敕令改为远谪。出乎意料的李林甫,把腹剑快快地改了方向。他把王瑗毒死牢中,灭了这张活口。

接着出现的事态,更令他沮丧。姜皎将处置桥陵赃案作为李林甫一功,由小寿王出面,向皇帝奏报擢升李林甫为黄门监、兼知吏部。皇帝基于对李林甫在严辞控奏长孙昕方面表现出来的胆魄,以及本次按察桥陵赃案中表现出来的敏锐,召见紫微令姚崇、宋璟,准备依寿王之奏擢升李林甫。但两位宰相却表示不可,转而举荐张说、张九龄。

因张说劝归奚、契丹等主,导致营州复建一事,原本对张说便十分器重的皇帝,当即依奏,将天兵节度大使张说召还京师,于紫微备命;对张九龄却暂不擢升。张九龄和李林甫的擢升,就这样暂置不议。

试剑不成、擢升搁置,使李林甫从心底深处痛恨姚、宋二相。他省悟到:姚、宋对皇帝的左右程度不削弱,即使他能将成千上万的李杰灭掉,也难从宣政段之左,走到那翠薇怒放的省台。

李林甫想到了皇帝在应允姚崇十请中关于边功之请的犹豫,又想到皇帝四年前决定征讨契丹时,单独赐宴姚崇以表厌恶极谏的事情;他的脑子里闪观出皇帝得知李失活出兵进犯时的盛怒面容……诡谲的月堂池水,顿时向他显示出一个清晰的人影。这人的魁伟身躯,自负而急功好利的神情,在他眼前久不离去。这,便是大武军子将,现奉使在突厥的郝灵荃。张说劝归李失活,使朝野震动,兆民欢庆,四夷称颂,独有郝灵荃暗中不悦、不服、不平。

无功不侯,虽是汉朝高祖皇帝,指誓白马立下的封赏规矩,但后来各朝各代相继沿袭,李唐朝廷,也不例外。尤其是在玄宗登极以来,力革前朝在封赏上的弊政,连岐、薛等王为亲从请托,也被紫微省及皇帝否决,其仕途官情的日趋严峻,可想而知。作为区区子将的郝灵荃,要想成为服紫腰玉的大将,非建不世军功,不能如愿。好不容易,得到领军北征的机会,但却被张说一夜留宿,平息了二十多年的干戈。使从则天后起,到本朝之前屡兴大军北征、欲建复营州的愿望,由一名钦差大使便告实现!郝灵荃在率众迎接张说时,虽竭尽浑身解数,也挤不出半点笑容来。

连永不宁靖的北疆,都已归伏,作武职者,纷纷感到晋升的机运,几乎永不会出现了。

“国既兴,民既强,而不开边扩疆,我赳赳武夫于朝廷、身家何用!”这是郝灵荃之子郝章,近日返京向兵部奏事,无意中说出了父亲的抱怨。李林甫听姜皎将这话转告给他,心头一动,觉得这里有文章好作,便请了郝章来家晚宴。

吏部长官邀请晚宴,郝章并不感到其中有什么蹊跷,而是觉得荣幸非常,忙着复札应邀;而李林甫却要借这顿晚宴,拔出腹剑,挑起武将与力阻边功的姚、宋二相的恶战。他知道玄宗的雄心壮志绝非仅仅在严饬纲纪、富国强民上,开边之心,从未抿灭。要削弱姚、宋二相对皇帝左,右的程度,就得从这里开始。

“嘻嘻嘻……”

阵阵嬉笑声,伴着令人窒息的脂粉香味,扑鼻而来。吏部长官的坐骑,似乎也被这香味深深地刺激了,一边象逃跑般加快了足步,一边还“吭哧!吭哧!”地打着喷嚏,把李林甫的心绪截断了。他抬起头来,却见一张又一张矫揉得令人眩目的粉脸,佯作痴羞地望着他。风流薮泽的平康坊到了。

听人说,不少去崇仁坊景龙观中虔诚朝拜的四方信徒,在礼拜清心寡欲、无为有道的道门神祖后,便宿在平康坊中,依偎在这一群群风流女子身旁,听她们那善能拨动心弦的莺声燕语,或随丝竹漫歌,或携腕低语;李林甫的家小刚来京都,见他择址于此,那从不敢和丈夫违拗的御史中丞夫人,也曾婉言劝过丈夫另择坊址,离开这风流薮泽,但丈夫却莞尔一笑,置如罔闻。

后来,这有着“特进行尚书左仆射兼右相吏部尚书集贤院学士修国史上柱国晋国公”等令百官羡慕、敬畏头衔的李林甫,到底也就死在这风流薮泽中。

“叩拜老爷!”

坐骑止了步。李林南却见本府总管领着司阍家人,在府门前跪接。他一边由随从扶着下了坐骑,一边问,“晚宴宁可曾齐备?”

“早备齐了!”总管起身回答说,“客人刚到……”

群峰北障,飞瀑雷鸣。

娑陵、温昆、独乐三水,虽同源飞瀑巨流,但却向东、南、西三方,分道狂泻。在三水之间,铁勒、薛延陀、回纥、拔曳固等邦,穹庐相望,狼纛招展。

盛夏六月,独乐河水犹带着刺入骨髓的寒气,流过形状诡异的独乐河床,滋育着两岸的牧草。高过人头的牧草丛中,野花灿然,似俏皮的拔曳固族少女,半隐在青青的牧草丛中,展露着天真而略带粗犷的微笑。

近日来,独乐河水欢歌依旧,牧草丛中野花微笑依然;但却不见了草丛中白云般的羊群。

拔曳固人到哪里去了?他们的穹庐、大纛及牛羊又在何方?

独乐河水匆匆流去,没有回答;山风掠过,声声呜咽,也没有回答。

但是,临近独乐河水的发源处,却可看见牧草上溅着发乌的血迹,岸畔石缝处,残留着被杀害的拔曳固人的断肢。

拔曳固人的穹庐里,帐篷中,却住着突厥人的大小酋长,上万的骑兵。

老可汗默啜,从穹庐中踌躇志满地被亲兵们簇拥着,腆着滚圆的、穿着铁甲的肚皮,得意洋洋地向独乐河水对岸眺望。刚才听哨官回报:天可汗李隆基派给本邦的抚慰捷郝灵荃在渍口杀猪宰羊,安排酒宴,迎接收伏拔曳固的老可汗凯旋,还将向他宣告朝廷发来的经急驿送到的任命!

虽说拔曳固不好对付,使突厥在伤亡惨重的情况下才获胜,但掠得的拔曳固女子,童男童女,和数万匹牛羊,也使以侵扰邻邦邻部来维护突厥本部生存的老可汗默啜称心如意了。这是自春天时随奚、契丹归降唐朝以来,使他最为开心的日子!想不到抚慰使郝灵荃会主动和他商议,将已归降在先的拔曳固吞灭;照这样,回纥、铁勒、薛延陀自然就是本次庆功升赏后的又一批侵扰目标。默啜想着不出数年,这辽阔的北疆,甚至东陲,都将插上他的五狼头大纛,一下子觉得自己并非满项白须,满头银发,而是正当壮年。

“拔寨回渍口!”他收回目光,一下子回过身来,朝身边掌令小酋长发出了威严的命令。但就在那小酋长要上马传令时,他却又制止了他,嘴角上挂着笑纹,叮嘱说,“我穹庐里那二十名拔曳固俏妮子,要是掉了根睫毛,也要你那一部兔崽子活不成!”

“刀出鞘,箭上弦,默啜老贼来啦!”独乐河东岸的牧草丛中,拔曳固可汗颉质略,血红着双眼,朝本部残卒低声而凶狠地发出了命令。兵士们眼里喷射着复仇怒火,紧张地注视着乘木筏渡来的突厥官兵。

颉质略话音刚落,率着大唐大武军官兵约五千人、紧随在拔曳固官兵后的郝章也朝随身虞侯递了个眼色。

“哈哈哈哈!”乘着首批木筏,被二十来名亲随搀上东岸的默啜,得意已极地朝着本部那辽阔、丰茂的草原,扬开双臂,大笑着,并命亲兵,“备骏马两匹,孤要如腾云驾雾一般,飞回渍口!哈哈……呵!……”

就在默啜仰天大笑时,突然从牧草中传出一声镝鸣!只听“嗖”地一声,仍陶醉在狂笑中的默啜,突然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他惊叫一声,亲兵们看见老可汗的银白泛黄的钢须,突然被殷红的血浆染红了!在那继续喷血的地方,一只雕翎在颤摇!

“默啜老贼中箭了!”

“杀绝突厥贼!”

“杀呀!”

与此同时,牧草丛中,闪出了寒气袭人的戈矛,传来了震天动地的喊杀声!拔曳固可汗颉质略,带着由郝灵荃重新装备起来的本部残兵,朝突厥官兵猛冲而去。

刚刚上了东岸的突厥官兵,被默啜中箭惊骇得木然如痴,多数未回过神来,便惨死在了拔曳固人的刀矛之下。正在渡江的突厥官兵,被东岸突发的战斗吓慌了神,不少人因得胜之师凯旋本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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