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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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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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氏已灭,天下太平啦!”钟绍京大惑不解地望着妻子,提醒她。

“国有太平难太平……”总监夫人刚说出这句话,却又忽然捂住口,不敢再说了。钟绍京急得直追问:“你说了一串什么话啊?叽哩咕噜的!”

“君家!求你搀妾下榻!”总监夫人不但不回答他的追问,反而恳求他扶起自己。钟绍京只得把妻子扶了起来。下了榻,不待钟绍京明白过来,她已“咚”地一声跪在了丈夫的足下,慌得钟绍京一下蹲在地上扶着她道:“贤妻!你这是为何?快快起来吧!”

“君家若答应贱妾两桩大事,妾便起来,不然,跪死在君家足下,永不起来。”

“贤妻所虑之事,强我百倍!我岂有不依之理?”

“贱妾先拜谢君家了!”她挣脱丈夫的手,行了大礼,才说,“以妾观之,以临淄王平日所言所行,平韦乱中的大智大勇,已可知安天下、救黎民、兴大唐者,非王莫属!愿君家从今而后,一心从王,莫再生他意!”

“贤妻啊!你就放心吧!”钟绍京因羞愧泛起的红晕,把脸庞儿染成了猪肝色。

“再有一事更关要紧,万望君家恩准!”

“贤妻!……”

“平韦之后,自有一番升赏。”

“这是自然。”

“君家功劳不小,升赏定厚!”

“是啊!”

“君家呀!恕贱妾直言,”她陡然转了话锋,“君只知四时花草,却不通修身治国齐家之术,更兼品行浮躁,目光短浅!以君之身,任总监得保其家而安其身则已不易,万不可贪图高升厚赏,招至横祸!”

“这……”

“君家呀!”总监夫人见丈夫贪恋升迁,泪水不觉夺眶而出,“以贱妾观之,国事虽仍有磨难之根未除,但临淄王中兴之志,下合百姓之望,上符天意之命,终能得逞。君家只知王爷,友慈大度,却不知大凡中兴之主,揽贤才、纳干臣,堪称礼贤下士;治天下,除庸才,振纲纪则言出令行,可撼五岳!君家呀!你既非贤才,亦非干臣,当识时务,知进退啊!”说到这儿,她又一头跪伏在地,抽泣着朝丈夫以大礼恳求。

看见妻子这模样,钟绍京心中不忍,忙去搀扶她起来。可是对妻子对自己的评价和第二个恳求,却既不服,也不从。他边把妻子扶回榻上,边在腹中自语:“难怪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最难养!这不,我夸她几句,她就说我这也不行,那也要不得!还要我就当这百工头儿……哎,男子汉大丈夫,不为高官厚禄,我犯得着黑更半夜,大雷大雨去玩命么?……我说天下太平,她还说没有!她,到底又看见什么妖逆啦?”

第九章

钟绍京虽被妻子藏头露尾的话弄得惴惴不安,但终究经不住名利的诱惑,第二天就接受了升职为“守中书侍郎”的诏书,不久又正式接受了监国相王李旦和少帝两位君主授予的中书令的职务。这位百工长既典朝政,便把妻子的话忘到一边,纵情赏罚,不可一世。他的妻子见劝谏无效,也别无它法,她忧虑地注视着朝廷的变化,研讨坟典、礼拜佛龛更勤了。近七月,一项朝野久已盼望的事终于出现:太平公主亲手把少帝从皇位上踢开。在群臣的欢呼声中,李旦,这后来被谥为“睿宗”的大唐皇帝,第二次登极复位。太平公主的果敢,赢得了朝野的明褒暗颂。唯有中书令钟绍京的妻子,却从太平公主那铁腕似的处置国事的行动中,感到了更深的恐惧与担忧,她哭求丈夫,辞去了中书令……可是,“太平公主”这几个字,她始终未敢说出口。

大权在握、朝野惧畏的太平公主,在本府女官、卫队的簇拥下,缓催坐骑,出曲江名园返还公主府。她的坐骑走出园门,她勒住了缰绳,微微转过上身,用左手掀开轻绢帽檐的垂肩薄纱帷,轻轻噏动那线条柔美的鼻翼,吸进一股股由晚风送来的芙蓉清香。那满池的芙蓉,伸着婷婷玉立的碧茎,顶着或嫣红,或雪白,或淡绿的含羞带怯的花苞,伸展开硕大的绿叶,好似在向她起舞,又好似在恭敬地朝她拜别。看着这万枝芙蓉,太平公主脑海里浮现出了满朝文武向她顶礼膜拜的情景。近日来,百官确实如这满池似通人意的芙蓉,在她面前,既恭顺、又谦卑。一群归鸦聒噪着飞过荷池,天边,一抹落霞渐渐消失,暮色悄悄降临了。太平公主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放下纱帷。马前卫队又开始移动。贴近她的坐骑的,是四十多名本府女官、女侍。她们也都戴着太平公主头上的那种垂着轻纱的帷帽,但却穿着绯色和绿色的衣裙,足着长筒皮靴,配上鞍鞯华丽的高头大马,显得既英姿勃勃,又妩媚别致。在太平公主的身边,有两个女侍分别抱着一雌一雄两只拂菻狗。这两只异兽,约长一尺,高五寸,尾如绣球,短耳多毛。那雄的,浑身毛如青缎,偏那嘴、鼻、项、耳廓、四蹄、尾梢的毛色洁白如雪;雌的,浑身毛如白雪,而嘴、鼻、蹄尾又色如青缎。它们见太平公主放下纱帷,转身催缰欲行,便一齐从各自的女侍怀中伸出前蹄,竖着短而多毛的耳朵,朝太平公主的背后大为不满地狺狺起来。太平听见它们的叫声,象忽然记起了什么,回头伸出她那两只指甲猩红的手来,在它们那小巧而喷着湿气的鼻尖上,亲昵地轻弹了一下。它们这才停止了叫声,从侍女怀中挺起那滚圆而玲珑的上身来,把那两只显得笨拙而又可爱的短腿合拢,朝着注视它们的女主人,一抖一抖地作揖,直到引得刚才还在沉思默想的主人破颜一笑,才拱进侍女的怀里,乖乖地卧了下来。

这支老是走不出曲江池的队伍,缓缓走出花遮藤缠的园门,沿着青龙坊至东市各坊间的街道,往太平公主的新府——兴道坊而去。

若讲环境,醴泉坊既宽敞,又幽静,住在那里,她时常怀念起母亲则天皇后专为她开府置官、择婿成礼等难忘的往事。自韦氏专权后,一心想控制她,竟让中宗下敕,将宗楚客的府第与她比邻而造。皇后的所为,实在令她愤怒了好些天。中宗知道后,特地为她平息了愤怒,又立即下敕在朱雀门前的兴道坊,为她重建公主府。动工数年了,直至今年五月才竣了工。这倒不是工匠不力,而是她出格地令皇家建筑衙门按含元殿的图样,给她造起了拥有东西各三重子母阙的正厅!这种作法,不仅使韦皇后惊奇、恼怒,连她那爱子薛崇暕也说:“这可是有僭越之嫌的大事呵!”她哪里听得进去!一听说竣工,便催促搬进新居。

当门禁卫士遥遥望见太平公主的侍从卫队在务本坊和崇义坊的交接街口出现时,立即打开了高大的朱漆中门,府中的仆从也忙提着灯笼,侍立在中门外的甬道上。前队抵达府门时,纷纷翻身下马,挽紧缰绳,也列队在甬道旁。太平公主的坐骑到中门的阶下,便收蹄垂耳,稳稳立住;抱着拂菻狗的两名侍女,却早已下得马来,放开了拂菻狗,一个跪在太平公主的镂花金镫旁边,一个伸出双手,让太平公主撑着、把脚移下马背,踏在跪着的侍女肩上,下得地来。她的足掌刚触到地面,那只雄狗便摇着尾,蹦跳着,叼着公主那匹马的马缰,跟着带它的侍女,打侧门往马厩去;另一只雌狗,早从一个奴仆手里叼过一盏雀形银烛台来,摆着尾,在太平公主前面照着路,引着摘去帷帽、满面是汗的太平公主,进了中门。

“禀公主!”就在太平刚迈进中门时,府总监跪在道旁通报,“立节王殿下已奉令来府,等候公主多时了!”

“啊,”太平公主满意地点点头,“令他在东阙等候,待本宫沐浴更衣后,便去东阙叙话。”

府总监领命而去。不一会,府正厅东侧子母阙内,便华灯齐明了。府总监带领一班奴仆、舞、乐伎,把立节王送进了东阙。

立节王,就是在六月六日之夜,奉太平公主之命,潜入兴庆坊临淄王府,向李隆基密报韦氏毒杀中宗,要临淄王尽快举事的太平公主之子薛崇暕。因平韦后之乱立下此功,最近被睿宗赐爵为立节王。今日午后,他接到母亲的手谕,要他来公主府,伴母亲叙话消夏。他遵谕到了母亲府第时,总监却告诉他公主一时兴起,策马去曲江池赏芙蓉去了。要他且在府中宽候。

对母亲旺盛的精力,过人的智慧,薛崇暕是既欣慰,又佩服的。从六月六日她奉敕进宫和上官婕妤共草遗诏以来,她是在怎样险恶的处境里熬过一个又一个时辰;而平定韦乱后,她又是在怎样紧张、繁忙的事务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啊!可是,险恶的波涛没有把她吞没掉,紧张繁忙的事务也没有把她累垮。为睿宗归位的事,她昨晚几乎又没有合眼,但今天还骑马去近二十里外的曲江赏芙蓉,真是好兴致啊!明天含元殿的庆贺大典,她又是非去不可的。想到这些情况,二十刚出头的立节王,竟感到疲劳得快要站立不稳了,怎么母亲倒有那样的好精力呢?

立节王不仅佩服母亲的旺盛的精力,强健的体魄,更佩服母亲过人的智慧、异乎寻常的胆量。外祖母武太后当朝时,他还在襁褓之中,后来,父亲告诉他,外祖母如何残忍地对待皇室后辈的故事,他也骇得浑身发冷。然而,也是李唐皇室后辈的母亲,偏偏却受到外祖母的抚爱,如果没有超人的机敏,那是不可思议的。这一次,薛崇暕亲眼看到了母亲的大智大勇和惊人的胆识。势如虎狼的韦氏击杀燕钦融之后,他泣求她不要冒险闯入虎口,可是她偏偏去了;而且竟在层层严密防守之中,传递出中宗驾崩的消息,并把他派往临淄王府,策动平息韦乱,安了大唐社稷!当初最可能成为韦氏登极后第一个牺牲品的她,现在却安然无恙,仍在长安城中策马赏花;而那不可一世的韦氏逆党,却全作了刀下的厉鬼!

立节王登上东阙的母阙,一阵阵大风,把他刚才顺级而上弄出的满身大汗都骤然收尽了。凭栏眺望,偌大的长安城,几乎尽收眼底。抬头仰望繁星闪闪的夜空,那北斗星是那样的遥远;俯首看看万家灯火、炊烟飘绕的长安城,却又如立在云天之上。再朝邻近的两座子阙望去,它们真象温顺而恭敬地依立在母亲身旁的一对双胞胎。母亲那大胆得出奇、执拗得惊人的性格,无处不留下这种烙印。修造这座正厅和两阙时,他已是个知书熟剑的翩翩少年了,母亲指令将作监的官员要把她的正厅按含元殿的样式建造,两阁要建为一母两子三阙,那位官员简直被她的指令惊得魂不附体,连渐懂国制仪度的薛崇暕也感到惊恐,跪求母亲万不能那样修造。因为按当时朝廷制度,附属正厅两翼修造的阙阁,分为三等,一般大臣,只能建一对单阙,诸侯王公主,可建一对二重阙,即一子一母的阙阁,唯皇帝本人所居地,接受朝贺、处理朝政的殿堂两翼,可修一母两子的三重阙。母亲不仅正厅要按含元殿修造,还要在两翼修造三重阙,这岂不是犯了僭越的大罪了吗?这是要灭三族的呀!可是她根本不听劝告,还将不听她指令的将作监官员重责八十大杖。打了不说,还去朝堂上禀告了中宗皇帝!……结果呢,打伤的将作监官员,一蹩一跛地带着百工来照她的指令修建!当时,薛崇暕还暗自赞赏母亲那凡有所欲,皆无不可的才干,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却为母亲的这种举止暗生忧虑。在母亲大胆而固执的个性后面,他总感到有一种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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