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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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8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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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龟兹乐中的琵琶七调,潜心研讨,求得七声之调,鸟歌万寿乐曲等宫曲,皆沿此宫商七声谱成,“岂容胡腔压汉声。”将重兴汉家正音,作为中兴本朝内容之一的皇帝,就在今年春初,骊山讲武之前,于梨园中置左、右教坊,并亲选乐工数百人,自教法曲于园中,不久连宫禁之外,也传为佳话,称这数百乐工为“皇帝梨园弟子”。后因讲武,才将此事委给宋王。如今,宋王不仅和宫廷乐师李氏兄弟及舞伎班头公孙大娘,训练出了坐、立二部乐伎,并且,细心的宋王,还以汉笛七音为基础,重谱了全无龟兹韵味的“鸟歌万寿乐”呈进。明日集仙殿上,有了此乐,真可谓“畅奏汉腔压胡声”了。如果,薛讷也真不负朕之厚望,能践出师前的誓言:“剿尽贼酋、复建营州、献俘阙下,以祝万寿”的话,一代中兴之世的巍巍基业,便大功告成!

想到这里,他又放开宋王呈进的乐谱,兴冲冲地朝栏外喊道:“摆开笔砚!”

两个候于栏边的簪花宫女,娇媚地应了一声,急荡裙裾,在他的案上,展笺研墨。他缓缓将黄绫团花便服的袖口挽于腕上,凝神默想一番,这才提起羊毫,饱蘸香墨,将近日来苦吟而得的一首题为“五日殿宴群臣探得神字”的五律,用他那工整道劲的隶书,抄录出来:

五日符天数,

五音调夏钧,

旧来传五日,

无事不称神:

穴枕通灵气,

长丝续命人,

四时花竞巧,

九字粽争新。

仙殿临华节,

圆宫宴雅臣;

进对一言重,

道文六义陈,

股肱良足咏,

风化可还淳。

写毕,李隆基又暗诵一遍,才用手边鎏金镇纸狮子,将诗笺天、地两头镇住。突然,那“探得神字”间的“神”字,又使他想起姚崇来。他的嘴角不觉露出了得意的笑纹:“姚崇啊姚崇!尔谏议不崇僧道,不佞佛神,此亦深合朕意!然天命神工,自存于世,尔又岂可一味斥之!日食不食尔不贺,巨鼎符命尔不贺,朕倒要看看明日集仙殿上,朕偏要命尔依制和朕这‘神’字诗,尔又奈何!”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得好呵,三郎!”

正这时,一个稚声稚气的话音传入他的耳中。他知道是小鸭儿窜来了,故意偏开脸,不去看他。

“不笑了呵?”那小鸭儿瞪着一双可笑的滴溜乱转的小圆眼珠,捧着一卷黄绫疏本,走到李隆基面前,边呈边问。

“蓉儿的贺本吧?”李隆基揣度着,本来想再逗逗这个小人精儿,不去接那黄绫疏本。可是又一转念,“不对,蓉儿从不朝贺于人前……这会是谁的呢?”

他伸手接过来,缓缓展开,放于案上,漫不经心地一看……

“叭!”

未及终卷,李隆基的脸色变得铁青,浑身乱颤,他将那卷疏本猛地卷合起来,厉声朝栏外喝道,“启驾宣政殿!召姚崇!”

小鸭儿吓得丧魂失魄地一个倒退,坐到了案下。

姚崇似乎早有准备,再加上紫微省台就在宣政殿之西侧,所以玄宗所乘的辇舆出现在宣政殿的丹墀下时,他已捧着玉笏,在御阶旁跪迎了。玄宗从辇舆上朝他望了一眼,见他那玉笏内侧,还夹着一寸来厚的黄纸疏本,那原本铁青的脸,更是难看;他极力抑制自己心头那一触即发的冲天怒火,朝姚崇哼了一声:“随朕上殿!”

因系独召宰辅,宫侍们将皇帝扶上御座后,便赶紧齐齐退入大殿侧廊回避;姚崇步上丹墀、临近大门,于脱靴墩上坐下,正要脱靴,大不耐烦的皇帝在高高的御座上瞧见了,烦躁地催促道:“免啦!速速入殿!”

“臣领诏!”姚崇忙站起身来,整冠撩袍,望御座上一揖,这才跨入殿门,重在御座下的跪拜黄绫毡上跪下,朝拜如仪。玄宗不等他山呼完毕,便命:“平身!”姚崇刚于御座右首立定身子,他早又唤道:“姚卿!”

“臣在。”

“那那那,”那急恼之气,见闸门大开,一股脑涌上皇帝的咽喉,一贯言辞清晰、谈吐从容的他,今日竞一连三个“那”字,还说不清一句话。他恨恨地以掌击案,随着那沉重的“啪!”的一声,他才好不容易地发出问话:“那滦水之战,究竟如何?”

“暑热难当之际,疲乏之军冒进于滦水山谷,除薛讷等十余骑逃往幽州外,余皆没于山谷之中!”

“薛讷此本言,”玄宗听了姚崇的回答,用发抖的手指指刚才由小鸭儿呈递入宫的那卷黄绫疏本,“大军与贼激战于滦水山谷,崔宣道、李思敬等后卫八将,延误军机,未能接应,致使首尾不照,陷敌重围,全军覆灭!朕拟敕将崔宣道等八人,斩于幽州!卿尚有何奏?”

“薛讷之本,昨夜方到,臣今晨烦明义公主转呈御览,为使陛下知北征失利为实……”

“难道卿更有所闻,尚未奏报?”

“禀陛下,七月二十六日,臣已接得左拾遗随军参谋张九龄呈兵部详疏一道,与陛下所览前本;大相径庭,请陛下御览之!”

“呈来!”

玄宗听姚崇这番报奏,两眼恨得冒金星:“他已知北征失利快十日了,才来禀奏,且在这个时候!哼!你身为宰相,更兼知兵部,难道就全无干系?”

就这时,姚崇的禀奏声却打断了他的愤思怒想:“请陛下御览!”

他才发现姚崇已把张九龄的疏本在他案上展开了。他迫不及待地看起来。……

张九龄奏道:

崔宣道本是北征前锋,但因辱、驱契丹来使,被主帅薛讷得知后,严辞责之,改派为后卫。

七月廿日,薛讷召将军杜宾客、参谋张九龄等商讨北征军机。杜宾客鉴于“士卒盛夏负戈甲,赍资粮,深入寇境,难以成功。”建议大军先去幽州休整,待秋凉再作征战;张九龄则鉴于“契丹已遣使剖白归诚之心”,应即派员前往安抚,战事可息。

但不少武将却不赞同此二议。他们说,“誓师以今上万寿之期为凯旋献俘之日,岂可延于秋凉!”还说:“契丹纠合众虏,作乱北陲十数年,今惧大军声威,行辕乞降,正应一鼓而下,复建营州!”

主帅薛讷也说,“盛夏草肥,羔犊正多;因粮于敌,恰得天时!”因号令大军:“一举灭虏!”

二十一日,兵出集凤;

二十三日,大军刚行至滦水山谷中,突然号炮震天,飞矢如雨,两面山峰上,潮水般涌出早就埋伏在山谷之中的契丹等邦兵将,猝不及防的薛讷,被杜宾客、张九龄等十来骑将佐回护着,向来路突围;其余众兵,既失主帅,又无号令,只好倒戈拖旗,于山谷中胡乱逃窜;怎逃得脱羽箭、飞石、飞叉的追逼?不少人淹豕于滦水之中,不少人死于箭矢、叉下!后卫崔宣道、李思敬等八员将佐,听前军中了埋伏,勒转马头就逃!就在唐军溃逃的狼狈景况中,峡谷中响起了嘲笑的歌声:

呵哟哟、呵哟哟!

乌鸦学虎吼,

遇虎魂吓脱,

薛讷称大将,

一战即胆怯,

怯、怯、怯!

天朝无猛将,

只有老薛婆!……

呵哟哟……

玄宗看到这里,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真想不到啊!两年前,自己怨恨事事制肘,事事不成。两年后的今天,奸逆扫尽,大权独握,为什么仍然欲兴一事,一事无成?初春讲武,未振起军国之威,反而大丧气势;这不到半年,北征又再告失利,竟闹了个全军覆没!明日那集仙殿上,朕当用何脸面,去听百官的颂辞、贺章?从此之后我原有的声威,岂不丧失殆尽?

唯今之计?!

“连薛讷一并处斩幽州!”玄宗在愁肠百结、思绪杂乱之余,一拍御案,愤然地说。

“臣亦请陛下重究臣罪!”姚崇这时却两眼潮湿地就地跪下,捧笏痛苦地启奏。

在未览张九龄表前,还暗想寻隙惩治姚崇的李隆基,这时却摇摇头:“卿平身吧。与卿无涉,何言重究卿罪?”

“与臣大有所涉,且责无旁贷!”

“呵?”

“陛下!”姚崇声音发颤,老泪纵横,“臣于东阁陪君午膳之后,慑于天威,竟不敢犯颜直谏,至背渭川拜相十请,酿成今日之过!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臣之罪,就在持志有始而无终!……”

玄宗闻奏一怔:“‘持志有始而无终’……”他深有所感地一抬手,“卿平身为朕言之。”

姚崇却固执地跪地续奏道:“臣之十请,有请三十年不幸边功之谓,然言犹在耳,即赞北征!且不说因前朝屡失其政,库府空竭,无力措筹征战之需;明知炎暑之际,遣六万之众远戍,行程达六千里,道次州县,将何以供!秦、陇之西,户口大减;凉州已往,沙碛悠然,遣彼居人,如何取济?纵令凯旋,其获几何?于中兴盛世,有何补益?校其多少,则知利害。昔唐尧之代,太宗之世,兼爱夷狄,中外兴安;汉武穷兵远征,虽多克获,而中国疲耗!今论帝王之德者,皆归唐尧、太宗,不归汉武;今陛下允臣犯鳞死谏于前,臣畏死不谏于其后,故论北征之败,究其罪首,臣为一,薛讷尚在其次!故臣请陛下首究臣之罪!”

姚崇奏毕,巍巍的宣政殿堂,寂然无声;李隆基两眼微闭,感到有人用无形的钢鞭,在抽着自己的脊梁;那方平的前额上,豆大的汗珠,沿眉而下。很快,他便感到内衣巳被汗水浸透。

难道立志禁断,也错了?

玄宗觉得这时自己不是三十鼎盛之躯,而是八、九十岁的懵懂老人。在招返眼前的姚崇、处治岐王等数事上,他深感自己犹豫、徘徊,缺乏中兴之主的刚毅、果断,才立遇事“禁断”之志。本次北征,一则因营州失陷时久,历朝征讨都未奏效,若本度能一举树功,则是震惊中外的不世之举!再则骊山讲武,深觉薛讷指挥有素,韬略过人,由他挂帅北征,即或不能复建营州,也可小树战功,一振军威,谁知竟全军覆灭,受虏讥嘲逃归!……

悔呵悔!

想薛讷出征之前,姚崇也曾在麟德殿上,拼力谏阻,我却充耳不闻,并于东阁虚赐其宴,实则镇慑,才有今日之事呵!

忠言,难听呵!

此时此刻,不昕忠言、惨死于毒饵的中宗,听不懂忠言、弄得朝政不振、民怨沸腾的父亲睿宗,他们那令他瞠目的种种情景,一一浮现在他的眼前。

不能,不能仅仅“圣聪独断”,要,“兼听”才行呵!

“朕知过也。”想到这里的李隆基,微微拭去额前汗珠,对姚崇敕道,“卿返紫微,令内外百官,停献贺章,皆极谏当今天下之弊,呈朕省之,以作朕诞辰之贺!”

“竟有这样的事!……”

这句话,成了李隆基从八月五日以来伏案览本时,常常情不自禁地流出嘴角的口头语了。

从八月四日晨间在宣政殿召见姚崇之后,以姚崇、卢怀慎、刚返朝阁的宋璟等两省阁老为前导,当天便上谏万言;紧接着,御史台、吏部、户部、金部、仓部、祠部、礼部、膳部、兵部、驾部、库部、刑部、比部、工部、虞部、水部、京兆等百官相继,呈递谏本上千件,由两省纷纷上递。高力士见疏本很多,请皇帝下敕由两省阁员代阅,择其要者上奏。但被滦水之败深深刺激的皇帝,却执意不肯。他命宫侍们将这上千谏疏搬入集仙殿,从夜到明、又从明到夜地读阅。原本粉饰一新、准备大宴雅臣、搬演百戏的集仙殿,却成了皇帝孤身伏案、秉烛痛省的场所。越看,他就越无睡意;越读,他就越感惶骇。“竟有这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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