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幽幽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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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逝幽幽莲- 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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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宏揽着我的肩,在耳边轻问:“如今,你该如愿了?”蓦然一惊,却又刹那警醒。如愿?半生却已蹉跎过了。
  到此刻,金章紫绶,笑容如桃李初绽,那点残红,在行将凋零之前,无力地晕染出韶华盛极的表象。这一瞬间,一种盛大的悲喜,如潮水般激荡着我的身心。正是此刻才真正懂得,我的自信、尊严、夙愿、豪情,这些人世间美好的期许、浮生的绮念,竟都是他所赋予的。
  胸中忽然大恸。无可言说的感激与爱意,又是前所未有的绝望,仿佛人生到此已是尽头,哪怕这一生或许还是那么长远。

  第十八章 半生已分孤眠过(2)

  八月,元宏封元愉为京兆王,元怿为清河王,元怀为广平王,元悦为汝南王。
  惟独元恌并未受封。我说:“这孩子福薄,一直体弱多病,小小年纪又受此厚封,恐怕他承受不起。”元宏随口应道:“那就再等几年吧。”于是,元恌是诸皇子中唯一没有王爵的。
  这一年的八月,元宏再度准备南征。彭城王元勰为中军大将军,领兵随驾。任城王元澄,以及尚书李彪、仆射李冲,留守洛阳。
  出征前,元宏仍是踌躇满志的模样,似不经意地随口说起:“妙莲,你还记得朕曾经说过,只要再有二十年……”我笑道:“皇上不要胡说。”
  他从柔软的广袖之下握住我的手,久违的柔情让我有一刹那的失神。他眼里含着笑,温柔而平静,重复道:“五年经营洛阳,五年征战南方,五年稳固天下。还有五年么,与你日日相伴……”歉意融于字字句句,我心中一酸,含愁嗔笑道:“臣妾都老了,未必能等到那一天呢。”
  “胡说。”他含着责备,仍有些孩子气地蹙了蹙眉头,“朕只求二十年,并不贪婪。”我笑而不语。二十年,于帝业而言,固然是短暂的;于我,于他,却太过遥远。他忽然认真地问:“如今,你还有什么不如意么?”
  我恍惚,似乎一切遂意,又似乎一切虚无。最终,只是缓缓地摇头。他凝视我片刻,淡淡的悲凉,从眼底深情中化了开来。我无力地微笑着:“臣妾祝愿皇上早日凯旋归来。”
  秋意渐渐浓起来。出征那日,薄薄的日影照拂着他的两裆铠。坚硬狰狞的铜镣纹,正对着我鬓角摇曳无力的四蝶银步摇。临别的只言片语,不过尔尔。他遗下长久的一眄,清澈如水,坚毅如山。我睁目凝视,不忍眨眼。而马蹄的的,视野里却渐渐空旷起来。
  踏着暮色,徐徐往回走。我忽然低首微笑,向元恪说道:“你父皇在一日,征战就一日不息。恪儿,你也这般争胜好强么?”元恪抿着唇,没有说话。我如今已不会再牵他的手,再揽他的肩。他长大了,眉宇间也锁进了一些我无法读懂的深意。我默默地走着,他默默地跟着。
  然后,他说:“母后,让你不快乐的事,恪儿不会做。”我怔了怔,但并不停步,笑道:“恪儿,我并没有不快乐啊。”
  不必回头,也看得见他迟疑中的惶惑。
  一连数月,前方的消息断断续续。先是李崇平定梁州,使元宏无西顾之忧;随后,南朝韩秀方等十五名将领投降,王师克沔北、拔新野……魏军攻新野时,俘虏了南齐舞阴戍主黄瑶起,因他当年于王肃有杀父之仇,元宏将他交由王肃处置。王肃将他烹而食之。
  也有惊心动魄的:在宛城东南隅,元宏亲自领兵过桥。南齐有勇士数人,着斑衣,戴虎头帽,伏于桥下偷袭,元宏人马俱惊……幸好军中有善射者,及时救驾。
  我梦中亦是金戈铁马,血流成河。这一年,就这样仓促地过去了。
  春天,彭城公主终于回宫了。
  元瑶才二十六岁,修长挺拔,一袭素色深衣,温婉中又有清刚的气质。自驸马刘承绪病逝之后,她仍住在刘家,为他服丧、守节。整整三年。元宏怜悯她,数次派人接她回宫,她都是婉言拒绝。我暗暗思忖,她必然恨元宏当年将她下嫁给行动不便的刘承绪吧?
  春寒料峭,苑中红梅寂寞地开着。数年前歌舞升平的影子,在这清寂的早晨,投射于行将凋零的花瓣。我匆匆走过,缥色衣裳是殷红中的一点突兀。不堪回忆,我如今已很少再抚琴唱曲了。
  走进元瑶的宫室。她临窗坐着,微微含笑,却并不出言。早有宫女迎上前,为我卸了披风,然后整装、上茶,有条不紊地忙着。
  “瑶儿。”我唤她的小名。清晨的天光,带着几分萧瑟,映着她白皙的面庞,几乎是透明的颜色。我忽然有几分忧虑。
  她淡淡一笑:“嫂子。”这民间称呼,却让我觉得陌生。她又道:“或许,你更喜欢皇后这个称呼罢?”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仍然微笑着:“难道我说错了么?”有一些隐约的敌意。我勉强一笑,亦有意试探:“我更喜欢你和冯夙一样,叫我姐姐。”
  她的微笑,似乎有一丝僵硬的痕迹,言语却依然从容:“皇上出征前,也有赐婚的意思。不过,皇兄似乎疏忽了,他一面推行汉化,提倡仁孝,一面却要我在公公去世不久就改嫁他人……”她所谓的“公公”,指的是宋王刘昶。我忽然听出了几分意思,微微冷笑道:“你既已为亡夫守完了孝,与刘家已无瓜葛。宋王去世,并不影响你再嫁。”
  “嫂子是打发我出嫁么?”她笑了起来,无辜地说,“我即使再嫁,也得有合适的人呐。”我在她身畔坐下,恳切地说:“瑶儿,我知道你是有意推诿,但我还是想听一句真话……”
  她久久不语,而我就这样诚恳地望着她。她终于开口了,铮铮然似换了个人:“当年的刘家,我无法选择;今日的冯家,我却可以拒绝。”我一下怔住,沉声问:“你拒绝的理由,难道是冯家,而不是冯夙?”
  “当年,太皇太后是如何凌驾于我父兄的?我虽是女子,也为此扼腕。”她忽然轻扬眉梢,清亮的眸中流光冰冷,“还有,我的父皇,究竟是怎么死的?”
  “瑶儿!”我顿时失色。她平静地望着我,又笑了一笑:“没有证据的事,就不说了罢。只是你心里好好想一想。”
  我并非没有想过。献文帝的英年早逝,深埋于元宏那一段黯淡卑微而不可轻易示人的岁月里。我不忍回忆他深不可测的眼,执著、坚忍、苦痛、孤寂,藏得好好的。然而我却知道。
  元瑶并不曾随我陷入这纷乱的思绪中,她冷静地说道:“皇后,恕我直言,我不会嫁入冯家。太师、司徒在世时,冯家轰轰烈烈,我尚且不屑一顾,何况如今?冯夙也不过是纨绔子弟罢了。”
  我惊而抬头。无力,也无理去驳她。对视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拈了另一个话题:“那么,你想嫁怎样的人呢?我或许可以促成。”一半关切,一半试探。
  元瑶沉默了,却是一半羞涩,一半戒备。半晌,才低声吟哦:“悲平城,驱马入云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
  这是王肃去年随驾巡视平城时所作的诗。我心中明了,只是矜持地微笑着。王肃曾与宋王共同镇守彭城,宋王病重后,书信往来以及遣使问候,都是王肃出面,而公主当时还在刘府,又是世子夫人的身份……
  元瑶见我有些不以为然的意思,又正色道:“若要我再嫁,则必须尊重我的选择。我不管年龄、氏族、官职,只求一个有担当、有胆识、有才华的男子……”我忽然轻轻一笑:“公主中意的人,说起来,与我家也有些渊源。”
  元瑶凝目而不语。我笑道:“王大人确实是很出色的人物。但,他已过而立之年,难道没有妻儿么?”元瑶说:“王大人的妻儿已在南朝遇害。”我不动声色,又问:“你信他么?”元瑶点了点头。
  见她这般决绝,我更不能直言,只是婉转地说:“王大人力主南伐,但李中书、彭城王等人都反对在此时南伐,任城王更是反感他。如此看来,他虽然深受皇上宠信,处境也有几分危险。若是这次南伐不能制胜,恐怕……”
  元瑶忧虑地望着我。我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他若是作了驸马,情况就截然不同了……”她蓦然变色,道:“皇后,你还是在为自己的弟弟说话?”
  “不,这和冯夙无关。”我并不理会她的敏感,平静地说,“以后,你会明白的。”

  第十八章 半生已分孤眠过(3)

  本为箔上桑,今为机上丝。得路逐胜去,颇忆缠绵时?
  绢上的字,纤柔中又带了刚烈之气。
  我从瑶光寺回来,盛夏的日头逼出额上薄薄的汗水。坐在元瑶宫里,慢慢地饮一盏茶,舌尖的涩味低徊不去,待汗收了进去,心思也渐渐静了下来,却只是默默地瞅着元瑶。
  “谁写了这样哀怨的诗?”她问。我并不急于解释,含笑望着她:“是哀怨的意思么?”元瑶已读了数遍,反诘道:“这是富贵相忘的意思,‘丝’与‘思’谐音,难道不够哀怨?”她说得不错,然而这一问中并没有怜悯叹息的意思。
  我涩涩地笑了:“写诗的女子,千里迢迢从南朝逃到此地,现在瑶光寺内。”她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缓缓坐了下来。我继续说:“她苦于无法见到她的夫婿。因为今时不同往日,她的夫婿,如今已贵比王侯了。她多次求人带信给他,一直杳无音讯,因为她的夫婿现已随驾南伐。不过,我猜想,他未必愿意看到这样的诗……”
  元瑶起初只是茫然,忽然面色一沉,转瞬煞白。我断断续续地说完,她终于启齿道:“她……怎么样?”她以刻意的漠然,来掩饰震惊与无措。
  我不带任何感情地陈述道:“她姓谢,是南朝宋代吏部尚书谢庄之女,王大人的结发之妻。”元瑶默默地移开视线,怔了怔,又问:“她在南朝是如何躲过杀身之祸的?为何过了那么多年才到洛阳?”这是诘问的口气。
  “她带着一儿两女,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过得很苦。她始终不信自己的丈夫已不在人世,因而一直暗中寻访,去年才得到北朝的消息。于是化装成比丘尼,千辛万苦寻到洛阳。”
  元瑶微微动容,我却含着一丝冷笑,又道:“王肃并非不知情。他赠了大量的金帛,却避而不见。谢夫人并不接受这样的施舍,只是无路退回,就悉数捐给佛寺了。”
  元瑶怔住,不置信地望着我。我起身踱到窗前,暗道,我又何必趟这趟浑水呢?我固然有私心,想让冯夙担起家业,又想适当地抑制王肃,但除此之外,却也有一些真心真意。为卑微而并不自轻自贱的谢夫人,也为倔强而高傲的陈留公主。
  “皇后。”元瑶忽然在身后唤了一声,我回头,望见她自若的神情,心中不免有些惊异。她望着我,微笑,眼睛却没有笑:“皇后今日祈福,去的竟是瑶光寺?”
  我怔了怔,颇有些不自然。而元瑶的尖锐却在我意料之外:“皇上绝情,也怪不得他。只是难为你,还念着姐妹的情分。”我张口欲言,她忽然将几上的诗笺收进袖中,说:“这诗笺,不劳烦皇后了。我自会交于王大人。”
  元瑶仰首,带着凛冽的清寒之色。我心中忽然惴惴不安起来。然而,一切已是覆水难收。
  这个夏天,又不着痕迹地过去了。
  南齐皇帝萧鸾驾崩。消息传到洛阳,我轻轻地舒了口气。元宏南伐,正是借了萧鸾废上自立的因由,如今,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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