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幽幽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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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逝幽幽莲- 第5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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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完这一行,他悄无声息地抬起头,元宏正阖目倚着,似睡非睡。他不敢惊动了皇帝,默默地等着。终于,皇帝睁开眼,似有泪意,却从容不迫地说下去:“以皇后礼,合葬。”
  他淡淡地说出口。一发中,有千钧力,震得元勰在刹那间失去了应有的反应。合葬,意味着两个人的终结,但何尝不是曾经深情的宽宥与眷念?他离世,也不要她独活,而合葬二字却抵消了那字面上的残忍与自私。元勰悲悯地望着皇帝。病重的皇帝,颧骨微微泛出红潮,目光却是灼灼,似窥视着弟弟的反应。
  元勰神情不变,再度叩首道:“是。”
  周围霎时静了。两人都无言。皇帝微微有些失神,望着他,良久才道:“朕该感激你才是。这些日子,全赖你内伺医药,外总军务……”
  元勰惴惴不安,疑心皇帝有暗示他大权独揽的意思,忙说:“臣侍疾无暇,安能治军?愿更请一王,总理军政,臣愿专心侍奉皇上于榻前。”皇帝摆首笑道:“侍疾、治军,全在于你。我病重至此,恐怕时日无多。能为我安六军、保社稷的,除了你还能有谁?”
  他这番话,是推心置腹,然而唇边泛出一丝苦笑,到底有一丝不甘与怨恨。元勰惶恐,踌躇片刻,才拣了句话说:“皇上万勿灰心……”皇帝却蓦然仰起身子,眼中泛出泪光,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我并不畏惧一死,你也无须忌讳。只恨天下未成,太子幼弱,社稷所倚,只在你一人而已。”
  元勰越发惶恐起来。皇帝的言下之意是要让他辅政么?但他不能不去揣测,皇帝对于身后事的安排是否别有深意:若皇后不死,他自然不可能辅政;而皇后被赐死,恰恰是他传的遗诏,他又如何取信于元恪?他知道自己已是进退维谷,而他另有一层难以启齿的疑虑:皇帝的话,焉知不是试探?
  元勰似惊似惧,战战兢兢而又极其诚挚地说:“臣久参机要,宠灵辉赫,海内莫及。陛下有日月之明,请恕臣忘退之过。若是臣继续总握机政,恐怕有震主之声,必有祸端。”
  皇帝一晌默然,又道:“孔明、霍光以异姓受顾托,你是至亲,为何有这样的顾虑?”元勰道:“昔日,周公大圣,成王至明,仍然不免猜疑之事,何况微臣?”皇帝忽然冷笑道:“彦和,你是怨我不该猜疑你?”元勰急促而无奈地叫道:“不,皇上!”
  他忽然想起不久之前,他们仍是亲厚无间,皇帝命他作露布,他推辞道:“露布者,布于四海,露之耳目,必须宣扬威略以示天下。臣小才,不堪大用。”但皇帝执意让他写。他只好提笔,文辞书法,竟与皇帝如出一辙。旁人见了,都道是御笔。他心中稍有不安,皇帝却欣然大笑:“非兄则弟,谁能辨之?”
  此情拳拳。如今,却已支离破碎。
  元勰满心苦涩,他知道最大的危险只在于人心翻覆。他终于接下去说:“陛下百年之后,臣请辞去一切事务。若陛下爱臣,臣斗胆请皇上成全。”
  良久,皇帝沉郁地吁了口气:“彦和,我是真心将太子与社稷一同托付与你。但你的顾虑,未尝没有道理。”元勰低头,不敢迎视。皇帝虽然久病,此时却能勉强搦管,于是,他断断续续地写下:“汝叔父勰,清规懋赏,与白云俱洁;厌荣舍绂,以松竹为心。吾少与绸缪,未忍睽离。百年之后,其听勰辞蝉舍冕,遂其冲挹之性。”
  这是写给元恪看的。皇帝掷笔叹息:“彦和,你我兄弟,终究不能免俗。”他固然疏远他、戒备他,却始终是珍视他、保护他的。
  “彦和,我也想活得像你一样……”皇帝如是说道。元勰怔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活得并不轻松。
  但皇帝并不多看他一眼。仿佛对人世已不再有期许,他旋即闭目,以一种决绝的神情摒弃了人世的一切念想。
  遗诏上,辅政的是北海王元详、尚书令王肃、广阳王元嘉、吏部尚书宋弁、咸阳王元禧和任城王元澄。
  并没有彭城王元勰。
  元宏于四月丙午崩于谷塘原行宫。而当时,南齐兵尚未去远,元勰秘不发丧,仍然奉膳、进药,处置外奏,神色无异。数日后,到了宛城,才加棺敛,暗中派中书舍人张儒前往洛阳,召皇太子前来。
  皇太子抵达鲁阳城时,元勰即刻请求进见。而东宫官属却疑心元勰有贰心。因皇帝驾崩时,唯有他在身侧,六军听凭他号令,而他又一连数日秘不发丧,难免使人生疑。连他的二哥咸阳王元禧,都不放心,持了观望之心,驻军城外,以察其变。而元恪,却忽然大声向众人说道:“不!叔王绝不会如此!”
  元勰正徘徊于户外,甫一入耳,多日的悲辛霎时化作泪水滚滚。
  元恪是四月丁巳在鲁阳城即位的。之后,御驾返京。元勰就在此时禀告新皇,请求单骑先行,向留守洛阳的北海王元详以及领军元烈详细叙说鲁阳城前后之事。元恪尚年稚,只道他先行回京是为谨慎思虑之故,因笑道:“叔王待我,真是周到。”
  “不敢。”元勰心惊,旋即拱手道,“那么,几日后,臣与北海王在城内迎奉圣驾。”他正欲退下,元恪却踌躇着叫住他:“叔王……”他止步,元恪问:“先皇的遗言,可曾提到皇后?”元勰暗惊。元恪的紧张不安是写在脸上的,他恳切地望着他所信任的六叔。而元勰惟有默然,半晌才道:“臣不敢预闻。”元恪毕竟天真,他如今是新皇帝了,虽有些惴惴,却又有一种放心。
  元勰孑然一身而出。然后,在洛阳,他和北海王元详,携毒酒前往中宫传旨。
  越是迫近中宫,他愈是情怯,内心竟虚弱得不能自己。而他扪心自问,此前虽笃信自己是问心无愧的,此刻却多多少少生了愧意、歉意、恨意、怯意。他终究没有直面她的勇气,只得请元详进去传旨。
  元详却也不愿见她。他说:“虽有先皇遗诏,但皇上此时尚未得知,倘若回宫后伤悼母后,可能会将喜怒加于我们弟兄……”他的打算也很现实,宫廷里的兄弟叔侄,终究不能以寻常人情来看待。元勰毕竟已在军政中浸染多年,略一思忖,便道:“还是请长秋卿白整来罢。”
  白整进去之后,元勰负手踌躇。正是春日,莺飞草长。他恍惚想起少年时,曾旁若无人地出入宫掖,惊鸿一瞥般,掠过皇帝身边所环绕的青春女子。元宏虽不耽于女色,但后宫自是佳丽如云。而元勰见得最多的,便是冯妙莲。她那时多得意啊。
  那时,元勰终日只缥缃于诗文典籍,未染俗务,因而能够感知那些柔软而细腻的情愫。而他后来回忆,那也是他最真纯美好的岁月。只是,那毕竟不是他的归宿。他该是如今这样的亲王、将军,追随天子,在沙场上、庙堂上,领袖群伦,指点江山……
  思绪一旦与现实相接,他的心神便镇定了。白整恰在此刻匆匆出来,转告他:“皇后请求见彭城王一面。”元勰一怔,他想起先皇审问皇后的那晚,白整是在场的。他果真什么也没有听到么?元勰盯着白整看了片刻。而身畔的元详,却诧异地看着他。
  元勰警醒过来,缓缓地摇头,面无表情:“臣只知传旨,不敢预闻其它。”这是委婉的拒绝。须臾,里面传来皇后凄厉地叫声:“皇上不会如此,是诸王意欲杀我!”
  他心惊,倒抽了一口气。他几乎不能想象,妙莲也有如此乖戾恣肆的时候。而他转瞬明白过来,她是在激他,激他进门相见。他抿紧唇角,无动于衷。
  元详年轻气盛,几乎就要夺门而入,却被元勰一把拉住了。他冷静地以目光示意弟弟忍耐。两兄弟正僵持着,忽然一声脆响,似有金属器物猝然坠地。元勰浑身一震,似触动了什么,旋即转身奔入殿中。
  而他眼前,只是一个飘然坠下的影子。皁色袿襩大衣下,一张苍白的脸,拖出一缕殷红的血痕。
  他终究适时止步,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肃穆地宣布:“皇后殂——”

  第二十章 一生弹指浑无语(3)

  后来的很多年,仿佛只是弹指间。
  于元勰而言,太和二十三年的四月,是一个断点。之前的一切,清清楚楚;此后的十年,却在回忆里一带而过。
  然而,这十年间,太和二十三年直到永平元年,也并非风平浪静。
  元恪一行,在洛阳城外已得知“皇后殂”的消息。见到元勰时,他带着哭音,低声哀叹道:“母后……”瘦弱的肩膀颤抖着,无法成言,只得另起话头:“是……先皇的意思?”元勰颔首,亦红着眼眶轻声说:“臣等奉诏行事,请陛下体谅先皇的苦心。”元恪泪下,说到先皇,他不可能再有其它的表示了。然而,他随即轻声而激烈地问道:“当日,叔王为何要隐瞒?”他噙泪,看上去少年老成,却咄咄逼人。
  元勰已无法将这种怨恨单纯地视作孩子气。他喟然长叹:“若不隐瞒,皇上又当如何?”元恪怔住,一时无言以对。元勰却一味冷静地说下去:“纵使皇上知情,亦不能违背先皇遗诏,不仅徒增悲恸,反而背负不孝之名……”听得这一声,元恪终于掩面悲泣。
  而元勰,他终究未能引退。翌日,元恪恳请他入相。元勰呈上先皇的手诏,请求辞去官职。元恪流着泪说:“母后生前曾对我说,惟有六叔是可以信赖的。难道叔王不能看在父皇母后的面上为侄儿留下来吗?”他自称“侄儿”,他惶然无措地望着元勰。元勰的思绪却凝滞在“母后”这两个字上。
  他无法拒绝。元恪加封他为使持节,侍中,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定州刺史,都督冀、定等七州诸军事。后来又拜他作司徒。他虽不是遗诏上的辅政大臣,但这样的殊荣,已是世所罕见的了。
  元恪即位后,追封生母为文昭皇后,重修旧冢,号终宁陵。又追赐外祖父高飏为勃海公,谥曰敬。不久,又寻访到高贵人的两位兄长,封高肇为平原公,高显为澄城公。数日之间,高家富贵显赫。高肇和高显,曾经请求彭城王领他们进见孝文帝,而元勰当时匆匆打发了他们。如今,三人同朝,这关系便微妙起来。
  第二年改元景明,恰逢南齐骠骑将军陈伯之进犯寿阳,元恪年未弱冠,又初登大宝,不禁无措起来。高肇奏道:“彭城王长年随先帝南伐,于南方诸州军事,颇为熟稔,不妨……”元恪的目光渐渐地定在元勰身上。元勰心里明白,是高肇要将他排挤出朝廷,而他一旦不胜,自然损了威名,高氏兄弟便可伺机弹劾他了。元勰无奈,然而天下未定是孝文帝终身之憾,他亦心有戚戚,此刻便也把一腔豪情激起,在高肇话音未落之时,就主动请缨:“臣愿领兵拒敌。”
  这一仗,持续了数月。他宁愿让江淮战场的风,将泪水送入他日益老成的眼。这一仗,元勰于肥口大破陈伯之,斩首敌军九千,俘获一万。淮南自此归入大魏的版图。
  返回洛阳时,才发现元恪也有了些变化。他疏远了辅政大臣,信任茹皓、王仲兴、寇猛、赵修、赵邕及外戚高肇兄弟。
  然后,毫无预兆的,元恪命领军将军于烈率侍卫六十余人,送咸阳王元禧、彭城王元勰和北海王元详进宫面圣。同时,宫内戒严。而十六岁的元恪,在光极殿神情自若地宣布了亲政的举措。殿外刀戟林立,他白皙而犹带稚嫩的面庞上,隐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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