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刺啬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骗人的,果然是她自己啊。
那十一年前的大火原是在百年之前,两位异国皇子流落微洗,做了微洗的阶下囚。
王与国师对弈,国师胜,掌握了生杀大权。
他被剜去双目,同井歌锁于无水无粮的茅屋内。
那时的小小井歌,见不得心中奉若神明的哥哥在眼前死去,于是他割肉喂他,还骗他那是屋外送进来的粮食。
他已是瞎子,便真信了那拙劣的谎言。
三个月后,国师轻贱人命,纵火烧了茅屋,井歌烧成焦骨,他却独活。
那时,刺啬踏着云来,说要做他的祀者。
他为救井歌,杀微洗臣民三千,溅血万丈,手执朝圣祭,铸肉引血,在刺啬的相助下捏出个井歌来。井歌重生,缺一颗心,他便剜心给他。
刺啬说,他是月侍,为月而生,来到世间,为了寻那白头人。
可是他,亲手捏了个妖孽出来。
那个妖孽是他弟弟,生死眷顾。
朝圣祭是微洗禁忌,刺啬知晓,那便因为,他是微洗国那个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国师罢。
如若那时他不来,那么井兔,便会为了井歌成了人间妖孽,屠杀众生。
刺啬也是那时才知道,他的游戏,险些为人间种下恶果,惹来生灵涂炭。
你知道么,两百年哪,真的是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令人厌倦……
是我,亏欠了那个人,我想要他的原谅,不能原谅,就死不了。
我看云,只是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活了两百年这么久么?
我记得,那是因为,他不原谅你。
井歌重生,生如妖孽。他闯入地府吃了火云兽,地火破土,焚烧万物。
于是井兔脚锁妖镯,织山为墓,碎魂为桂,镇压百鬼,终熄了这涂炭的地火,还给世间一片祥和的宁静。
只是为了那对井歌的愧疚,他甘愿违背月誓,屠杀众生。又为了那对众生的亏欠,他甘愿自毁魂魄,拯救众生。他是个矛盾的人,弃世与救世他通通做了。
可如今,他又为了什么,甘愿躺在这里等她来吃?
一场月白的花雨的盛况
记忆潮汐汹涌叠近复倏忽退去,身体里已是翻江倒海的混乱,她伏在他身上,一时分不清她是她自己还是他?唇齿沾血,她埋在他的颈间,眼泪滚珠一般掉出来落在他白瓷般的颈上,一小朵一小朵绽出桂花的形状。
依稀间,她好似回到了多年以前那个祭台上,她一身碎骨瘫在他的怀里。
他眉眼温柔,轻声说:“我怕你记起来以后会伤心,我帮你杀。”
那时候,他便已经为了她犯了杀孽,理由只是她想起来会伤心,如此矛盾,他却轻易做到。他怕井歌伤心,又求她留在井歌身边,他明明在墨池幻术织景盼她回来,他明明为了她术法反噬伤了眼睛,他又明明都是为了“井歌想怎样都好”。怎么如此矛盾,他却通通做了呢?
越是深想,她越是混乱。牙齿松动,却听头顶传来他的说话:“吃了我罢,没有人知道。”
“呵。”她笑出声来,抬起了头,唇上沾了艳丽的血色,面如鬼魅般惨白凄厉。
他躺了睡吧,却偏要在九月九这日醒来,又偏要在今日遣散青碧宫里弓彩她们,偏偏流荒当歌和刺啬都在崖上,又偏偏所有人都逃了,山崩地裂又如何,伤亡的人终是没有一个。只有他躺在这里,等着她来吃。
“你果真是不舍得众生受一点点伤哪……”余音只剩,她的轻叹。
她仰头看他,长发凌乱沾了血色,大段大段的殷红妖娆掩面,衬得她眸里腥红,嘴角却勾起一丝冷冷的笑意。她翻身下来,曳地离去。
走到门边,身后传来他的喊声。
“白妖。”
只要他这样唤她,她便是再冷情也抬不起脚迈步离去,他给的疼,注定在心上最重的地方,哪怕,早已是个无心的妖怪。
可是……
她背对他,面上满满的泪流,捂嘴呜咽,硬是忍住哭声。
你用命来救苍生,你是佛啊,我这样的妖孽,怎么配得上你?
肩上环过一双手臂,后背贴来一堵温墙,她被囚于无尽的桂香里。
“他割肉喂我,他才是佛。”
她推了他去,哭喊道:“你不要碰我!”你生有花香,我却啃着腐肉,我这样的脏物,你不要碰我。我怕,我怕我会,弄脏了你。
“白妖。”他伸手出来,眼里有泪,“过来。”
“不要!”她摇头,狠心退了几步。
“白妖,你我遇见,白了头发,我给你名,给你脚镯,给你白发,这份情,你不能不顾。”他一字一句,字字落泪。
“我是妖啊……”她转身出去,头也不回。
门扉摇动,抖进天光,那光打进他的眼里,那一刻,他的眼里是看得见她离去的样子的。他追出去。
他知道,若是今日让她走了,他便是真的失去她。他知道她的脾气,她那样的人,一旦钻进牛角尖,便不懂得如何出来,惟有一路下去,死在最尖锐的地方。
“白妖。”
她回头看的那瞬间,眼底漫起一场月白的花雨的盛况,满天满地的,都是月白的小花,那人在花中,迤逦站着,发上是永无止境凋落的月白花朵。
彼此遇见,白了头发。
她忽然想起那句话来,手指抚上白发,伤心地落泪。
他伸出手,轻语道:“我爱妖,只是因为妖可以不死,我有万世呢,我要你陪我。你若不成妖,怎么活下去?”
她朝他走去,赤脚踩在碎石上,却不觉得疼。
“刺啬说你会吹笛,你吹给我听……”她像个孩子般,突然任性地撒起娇来。
井兔微垂下眼眉,有些难得的心虚:“那笛断了……”
她笑,手里举起一管长笛:“你看,它好好的。”
“怎么?”井兔抬起头,满眼惊喜。
“我在寒渔池找到的,那时不懂这是什么,只觉得是个值钱的东西,便带回去了,是王……管事拿去修好的。”
井兔点头,接了长笛过来,放在唇边轻轻一吹,笛声长鸣,呜呜咽咽。
她闭眼听着,耳里好似传来千里之外山林的风声,幽谷的水声,还有满天,云朵流动的声音。似乎又有重鸟的切切私语,岩石的龟裂声响,还有那恒古的,大地的低迷。
她睁开眼,已是满眼斑白。即便盈着泪,也再看不出那泪的颜色。
“你给我的名……”她曲起手指,紧紧揪在衣上,“白发、白镯、白妖……”
如今你看,我真的,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白色的,妖。
她站在那里,满身冰冷。
一眼过去,无一不透着惊心的白。
她垂首笑着,道:“无论我多么不想承认我是那人,无论我怎样努力地去扮作那个叫白桃的少年,我依然,依然被这惊心的白变回了那人,我是她,我是她啊,从来都是。”她的声音低下去,忽而又明快起来,“可是你爱她啊,你若爱她,我做了她,也是愿意的。”她抬手抱住眼前的人,埋脸在他怀里,“我做回了她,也是愿意的。”
他放下长笛,下颔抵在她的颈间,声音轻柔:“吃我罢。”
吃我罢。
如此三个字,却没有她想听的那句。
“你也要效仿那人,割肉喂我么?”她仰头看他。
“吃我罢。”
“你真想做了佛祖么?”她看着他,双眼盈笑。
他的额抵在她的肩上,还是那句:“吃我罢。”话音未落,一只手已经穿过他的身体,长指掐在心窝上,狠狠地,穿透了后背。
她歪着头,在他耳边低语:“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没有心?”她抽回手,举在眼前看,那满手的鲜血,染着她的白,“果然,是没有心的……”
“吃我罢。”他一动不动,还是那句。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她反复念着那一句,反反复复,只有那一句。她开始只是念着,然后声音高了起来,最后,她反复喊着,依然是那句,“我恨你!”
“吃我罢。”他揽过她的头压在怀里,那流泪的眼藏在她的发里。白妖,吃我罢。不然,你会死的。
他割肉喂我,他才是佛。
其实我也是那个会吃人的怪物哪。
两百年前微洗牢房,人人都以为我是被剜了双目才吃了井歌的肉,他们哪里知道,其实我是知道的,我知道那是井歌的肉,我吃着他的肉还在想,如此,便能一起活下去了罢。
你看,我才是吃人的怪物。
我连他都吃。
我吃了他的肉,还想做佛。
白妖,我是怪物,你吃了我罢,你吃了我便不用去吃别人的,你活着,帮我去爱井歌。
好不好?
“我吃了你,还有谁来爱我?”她在他怀里大喊。
“有的,”他喃喃轻语,“井歌他会,他会爱你。”
井歌他一定会爱你,因为我的心,在他那里。
若是他爱你,也是我在爱。
在白纸般的面上,炎炎如画
织墓高崖,忽然长风静止。漫天的月白花朵蹁跹坠地,没入黑泥,化作虚无。
她说:“好,你说你爱我,你说了,我便吃你。”
百年的桂树只剩刺破苍穹的枯枝,再也没有月白的花朵掉下来,落在他的眉眼上。
吃花之人,终被花吃。
我是甘愿,要给你吃。
此情此境,好似当年他立在桂树下,她怀揣月刀来见。
那时她质问他是否对她有一点点爱意,给她脚镯、给她白发、给她名,把她变做叫白妖的女子,可是因为有一点点爱她?
他听了,却只是笑,那轻淡的笑声引了满树桂花飘落,一瓣一瓣掉在他的眉眼上,跌在他月白的长裙上。他说,我爱妖,如今的你,不过是个人罢。
然后,她剜心离去。
她剜心离去的那瞬间,他忽然想起两百年前他把心剜给井歌的样子。那一刻,他便懂得,他是爱着这个叫白妖的女子的。
因为爱她,所以一次一次看着她走,一次一次逼着她死心。
他那么那么寂寞的一个人,为什么都把温暖推开了?
因为他相信宿命,生而不爱,爱而不得。
他不能,害死她。
所谓白头人,只不过是宿命遇见,忽然到老。人,走到老处,便得去死。他早已不是凡人,可她还是。
只是一眼,便走完了一生。
这是他给她的劫数。
逆天改命,不怕遭了天谴么?
他若是怕,便不会在初见时给她妖镯,他给她脚镯便是改了她的命数。
她本来会死,可他助她,成了画角,成了白桃,成了妖。她的一生,他早已经看透,因为那是他给她的新生,他给她的劫数。他安排了一切,如今,只等她来吃他。
“好,我说。”他信手拈来一朵白花,放在她的唇上。
如今,她白发,白眼,白肤,白指,白足,惟有唇,依然余有一点朱红,在白纸般的面上,炎炎如画。那白花挡在她的唇上,遮掩了最后一点颜色。她身若皓雪,忽然融进身后恢弘的苍茫里,天地间,再寻不到。
“我爱你。”他说。
生而不爱,爱而不得。
我若说了爱你,便真的只有死了。
“白妖。”他弯下身去,在她左足上扣上一个月白的脚镯,右足上,复扣上一个绯红的镯子,那脚镯原在他脚上扣着,如今,他通通给了她,给她妖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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