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为了掩人耳目,每日里霄碧、逊炜一干人等依然要做出愉悦欢喜的模样,侍奉“永逸”赏景宴乐。都知道有人在暗处窥视,生死只在他人一念之间,霄碧本还有怯意。可自从那日与逊炜说透了生死后反而没了牵挂,心中豁然,生当尽欢、死亦无憾。故此她竟是最平静最欢快的一人,便是那琴音之中也不闻异声,却隐隐可察“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之情境。周言观其形神心中不禁暗暗佩服。
七月十六、彭城之滨、圆月当空,树静无风,御舟缓缓前行,离山东只得半日行程,可是至今没有鲁王的消息,逊炜、霄碧、张英、周言此刻都在御舟之上,听着夜漏之声忧心忡忡。
张英忍受不了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般的无奈境地,狠声道,“大丈夫死则死耳,何惧之有,便与他们拼了,强似在这里苦候。”
“国公爷,要拼却也不难,只怕皆拼上我等的性命,依然天下大乱,依然给殿下一个难以收拾的朝局。”张英一听哑然,逊炜接着说,“再等等吧,不到最后一刻焉知鹿死谁手?当真不成,还怕没有你我拼的机会嘛?来,我们一起痛饮一杯。”说罢拉着张英与周言一起喝酒谈天。
三杯下肚,张英述及平生得意处是感慨万千,“可惜你们二人晚生了几十年,不然我等一定能成为好兄弟,去开创一番伟业,想当年我与桂栋一起驰骋沙场、平定天下是何等快意啊。”
霄碧一愣,桂栋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曾听过,却是在哪里呢?想来想去总有些模糊,正想发问,却见逊炜站起来走到舱门外,抽出了腰间软剑舞起来,却见他步伐踉跄、剑意滞涩,状似全无章法,可动静之间观其势却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真个形散而神不散。
“好剑法!”张英首先赞了一个,“似醉而非醉,形醉而意不醉,好!”
霄碧心念一动,取过琴来,纤指一勾,一声沉沉的长音传来,郁郁呜咽,却是一曲《酒狂》。逊炜听到琴音、身形步法便也随之相和,琴声沉黯则步履迟疑,琴声跌宕则身如酣醉欲狂,最后琴声急急、流动如注,剑法也如电如劈,似酒醉之人吐尽最后一点酒气一般,尽势而收。
众人皆感此琴剑合奏天衣无缝,却见逊炜收势后微叹道,“这是师父感于嵇康之才所创的游戏之作,与《酒狂》确是珠联璧合,可惜碧儿你不善饮酒,这醉酒的心境却是体会不出来了。”
“是了,他日我定要试试的。”霄碧嫣然,淡淡道来,似从未想过今日之困可脱方有他日。
“郡主,可否借琴一用?”一旁久久不语的周言突然提出这个要求,霄碧双手奉上,“周大人奉圣人道,必是精通音律,我等洗耳恭听。”
周言也不多说,接过琴来一指拨去,只觉音色沉厚含蓄,也是那首《酒狂》。同样的曲子众人听他奏来只觉内心翻滚如劲风鼓荡,胸中似被酒气冲撞不能自己一般,坐卧难宁,其琴声于弦上若行若停,欲静欲动,摇摇欲坠时偏又立足站稳,总在似是而非之间,如此反复,令人心中顿生愤懑不平、积郁难舒之感。
一曲罢,众皆默然,只听周言黯然道,“阮籍感叹王道不行,与时不合,故而故意放浪形骸,托兴于酗酒以乐终身之志,岂是真的好酒?”话音刚落,却听见岸上传来战鼓声、呐喊声,只见火光通明、人影晃动,实在噪杂混乱。众人心中一凛,尚未到三更,难道淮王提前动手了?
确是高燧等不及要动手了!只怪得周言的琴音中泄漏了心声。
原来适才舱内抚琴、舱外舞琴袁良等人埋伏在岸边却是看得清楚,袁良犹自笑话他们不知死活。随后周言抚琴,袁良初听是暗暗点头,不错,确是道出了个中真味。可听着听着袁良疑窦丛生,低喝了一声,“不妙!”,高燧连忙询问。
“如此高明的琴艺必不是俗人,此刻御舟之上唯有周言、郡主有此才艺。”袁良蹙眉道,“前后两曲情境相差甚远,这后一曲我猜测是周言所奏。”
“这又如何?”高燧一介武夫,不懂这里有什么差别。
“这曲是东晋竹林七贤之一阮籍所作的《酒狂》,是借醉酒佯狂抒发胸臆,说得是阮籍等人报国无门、不愿依附当时权贵,自叹才能无处发挥的心境。王爷试想,那周言与我等约好举事,何必作此怀才不遇之叹呢?”
“啊?难道有假?”高燧紧张起来,“那我们怎么办?”
“事已至此,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袁良做了个杀的手势,高燧会意下定决心,正准备传令杀向御舟时,突然四周鼓声大作,山上冒出无数火把,簌簌步声、马嘶声,众人齐声呐喊“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顷刻间犹如天兵降临正向他们合拢围来……
高燧大惊失色,“中计了,他们果然是诱我们上钩的。”
“难道我想错了?难道方才的琴声是示警?”袁良也有些迟疑了。
“别想那些了,先避一避吧。”高燧见袁良还在思索,心下着急,“看对方与我们实力相当,硬拼下去没有好处,快走吧。”当下传令“撤”,仓惶离去。
逊炜等人在舟上只听得外间嘈杂人声马嘶的,却不见有人欺近,便是箭也没有半枝,心中正觉奇怪。渐渐地听那声音也小了,正欲出去看个究竟,就听见舱外扈卫断喝一声,“什么人?”
一阵豪迈笑声从半空传来,一片“叮啷叮啷”之声,象是什么金铁物件击在一起,就听见“啊唷、啊唷”几声,几个扈卫的兵刃都脱手掉在了地上。转眼间舟上多了几人,其余人等一见操起兵刃就准备上前。
“住手!”逊炜高声喝止,快步走出舱门,“顾大哥,多谢相助!”
来人正是顾长风等人。逊炜将他们引入舱内与众人一一引见。原来这是顾长风率帮众故布疑阵使了一招虚张声势之计吓退了高燧,帮众倒是不多,不过一人抓了一排火把而已,便是那呐喊声,也是用竹筒传音增加了声势的。众人听闻皆佩服顾长风的神计妙招。
“这是柳,柳公子的妙计,在下不过是指挥而已。”顾长风不敢居功,柳星雨听了这话也自谦词,一旁薛辉忍不住了,“怎么都婆婆妈妈的了,谁都不认,就算我的功劳好了。”一句话说得众人笑起来。
张英素来豪气,今日得遇这等江湖侠士,又有救命之恩,便拉着几人坐下一同把酒言欢。薛辉也是个爽快人,与张英痛快,当下也就和他一杯一杯对饮起来,两人脾气相投,酒量相当,倒是处得甚欢。
“你的伤好些了嘛?”逊炜看着柳星雨与张翁全谈笑风生,插话进去。
“嗯!”柳星雨含混地应了一声,并不认真看他,转而和顾长风说话。逊炜垂眸不语,霄碧看到这等情况心中暗暗奇怪。
一个时辰不到,谈笑着的众人不约而同的停下来了,远处隐隐可闻步履马蹄。声音整肃、低如闷雷,不同于刚才的喧杂,显见得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兵马正疾驰而来,人数众多。一时间众人脸上又显出了忧色——高燧去而复返了?
袁良确实生疑了!
高燧策马跑出数里地外方才停下来,见后面没有追兵长吁了一口气,“好险啊!险些就落入他们手中,若是被生擒带到父皇面前,此命休矣。”
袁良默不吭声,兀自看着后面思索,半响突然命人赴后打探。
“怎么了?”高燧不明白,“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不走嘛?”
“此事我总觉得有些蹊跷,待看看情形再说吧。”袁良心中的疑窦未解,但此等大事也不能轻易凭一支曲子决断,故而要派人看个究竟。
半个时辰后探子回来报“御舟已然北上,两岸未曾见到兵马相随。”
“糟糕,中计了!”袁良恨恨地拍拳道。
“怎么回事?”
“方才一定是中了他们虚张声势之计,王爷试想,如若真的有伏兵是为了引王爷上钩捉拿王爷,怎会让我们轻易逃走?定是要穷追不舍的。便是御舟也不必趁黑急行。再说勤王的兵马经方才一露,不必再藏,只管随着御驾就是了。怎会象现在这样?”
一番话说醒了高燧,“走,此番再不顾了。”说罢领人杀将回去。
御舟上等人听着蹄声渐近人人都握紧了兵刃,顾长风发了讯号,大家只待叛兵一到便决一死战,便是霄碧等女流之辈也避立角落,神色凛然,等待那最后时刻的到来。
蹄声渐近渐止,远远地停了下来竟不再向前。众人面面相觑皆心存疑惑,就听见远处一个沉稳恭敬地声音传来,“臣鲁王高炽恭迎圣上御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家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了。
高燧赶来时已经晚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高炽领兵护送御舟离开,悔之不迭。
顾长风等人见目前已无凶险,便向逊炜告辞离去。逊炜想了想也不再强留。
过了十余天,御舟即将进入直隶境内,早有郭玉蘅领兵迎上前来扈卫。郭玉蘅已经做了正四品的知府卫指挥佥事,此番便是奉了高煜之命出来迎驾的,高炽便留在了自己的藩地。七八日后御舟到了京畿,高煜率领文武百官出城相迎,此时张英才发了丧汛,当众宣布了遗命。众臣拥立高煜继位。
永逸二十二年八月十二,宣宗皇帝登基,主持圣武文皇帝的丧事,国丧日天子持服二十七日,余等百日,规定臣民人等一年之内不得宴乐嫁娶,次年改元宣德。
宣德皇帝登基后并没有追究高燧等人的不轨之举,因护驾有功分别封赏了随驾大臣,其中周言连升两级授从四品散列大夫,为参议运司。同时采言纳谏,为稳定天下计,一方面减赋税开赈济与民休养,另一方面赦免了建安旧臣和永逸时遭连坐流放边境的官员家属,允许他们返回原处,并平反了一些冤狱,一时间人心向归,世所赞颂。
深宫如海 卷三:缘幻 千载琵琶作胡语
章节字数:6061 更新时间:07…10…28 16:50
永逸的丧事按照礼制规格进行,小奠、大奠……百日后高煜亲奉梓宫入天寿山献陵。出殡那日,敬妃痛哭哀悼,浑然不顾仪制,抢上去拦着棺椁,众人死拉硬拽才分开她与永逸,后来敬妃哭得竟昏死过去。霄碧见状心中悲戚,想她素日里是多么要强泼辣的一个人,不想今日也是这般的软弱无依。往日众人皆道永逸偏袒、敬妃骄纵,谁又知道个中情缘,夫妻情深可见一斑。霄碧不由得对她生了同情,共同的哀伤倒让霄碧忘却了从前的恩怨。
从献陵回来后霄碧去慈宁宫问安,恰逢敬妃的宫女来报说敬妃不吃不喝,似有绝意。
“唉——,想先帝生前疼她,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太后魏氏端着一张脸,静静地说,“若她真的想如此,倒是落个殉主的美名儿。我——却是也拦不着她,不过心中好生不忍啊。”
这番话不轻不重、语意不详倒叫来人没了主意,懦懦地不知如何应承,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霄碧不忍便上前道,“母后,让儿臣去劝劝太妃吧。”
太后不答,只用眼上下打量霄碧。郭妃见状,忙上前道,“母后,才出了大事,添了乱子倒不好,不如让儿臣与妹妹一同前往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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