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下,城楼下的大地泛起银光,让人几乎错觉城下是万顷涟漪不起的湖水。
“元帅,今晚这里真是宁静得有些可怕。”
“是啊,太平静了!”
只怕这平静恰正是一场狂飙的预示,一个惊天骇浪来临前的序曲。
“不知道王爷此次出使回鹘会面临怎样的局面?”刘法有点挂念景仁。
馨儿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心里却一阵心潮翻滚,不知他一切可还顺利。
“元帅 ,你身在军营多久了?”馨儿岔开话题,转脸望着刘法问道。
多久了?刘法想了一会儿,又似乎自己也记不清楚,何年何月仰头便是关塞的月色,何年何月俯身便是万里黄沙。但是他知道,自己的青春岁月,热血豪情,已然全部留在了军营。
圣主尚嫌藩界近,将军莫恨汉庭遥。可是,他是真的无恨。丹心死国原无恨,更何况那些个同袍同裳的军中兄弟,便是那遍开战场的棠棣之花,早已同泽同仇亲如一家。这些年上阵搏杀生死闲话,烽火硝烟中挽手而过的军旅岁月,始终是他心底最具浪漫温暖的情意。
不是报君黄金台上意,不是提携玉龙为君死,却只为那一片山川尽得风飘叶落的闲静,满城百姓安乐平常的生活,便愿仗剑倚望,身作长城。
馨儿望着刘法,那侧脸的轮廓依然透出无比的坚毅。男儿到死心如铁,只是不到这战场,又怎能体会出这其中的滋味?
馨儿与刘法并肩而立,各自感怀,竟不知月影西斜,寒露侵衣。
“更深露重的,怎么还不休息?元帅,馨儿姑娘若是病了,王爷回来看你可怎么交代!”
刘夫人拿着两件披风走上城楼,欲先替馨儿披上,馨儿忙接了过去自己披了披风。刘夫人又展开刘法的披风替他轻轻披上,系好衣带。刘法望着她默然微笑,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系衣带的手,此间情意尽在不言之中。
馨儿一时竟望着两人出神,等到刘夫人察觉,不好意思红了脸,馨儿才回过神来。
“元帅,夫人,我先回去了,你们也早点休息!”
馨儿下得城楼,回到自己房中,倚靠在床上,闭起了眼睛。心中不觉又牵挂起景仁,想着想着,酣然入眠。不想一宵乱梦,梦里影像凌乱。
她看见景晖一脸笑容向她走来,又见景仁黯然转身,神色凄绝。转眼两人全都消失了踪影,只剩自己独自站在城下旷野,四顾无人。她不禁大声喊道:“大哥哥,小哥哥,你们在哪里?你们都不要馨儿了?”正喊着,忽然间地动山摇,霎时千军万马从天而降,一起向她奔涌而来。狂风拂面,吹得她快要窒息,她不觉惊慌大叫:“大哥哥,小哥哥,你们快来救我呀!”
她竭尽全力嘶喊,却无人回应,四面的烟尘依然向她席卷而来,越靠越近,瞬间她就将被席卷而去。她忽然睁眼,惊觉只是一场噩梦,自己和衣斜靠床头,已然惊出一身冷汗。
她才惊觉自己做了一个噩梦,外面却果真地动山摇起来。
她一跃而起,奔出房外,冲向城楼。城头将士早已林立,个个脸上神色严峻。刘法重甲佩剑,望向远处。她朝着众人目光所视处望去,差点惊呼出声。
梦中景象竟赫然再现,城下重兵压境,犹如一大片黑色的蝗群,黑沉沉一片压住了初升的旭日。
万千战马在原地踩着蹄子,大地已开始轻颤。
天地苍茫,一场不分日夜的恶战即将在这里展开,这里必将成为人间地狱。
大夏与回鹘的数十万大军,兵临城下。
舒戈身为大夏和回鹘联军的元帅,身着金甲骑在马上。与前次不同的是,舒齐放此次亲自督战。从回鹘运来的一千头骆驼,身披铁甲,排在大军的前方,旋风炮稳稳地按在了骆驼的背上,每台旋风炮各配有三名炮手操作。
这支炮兵部队,装备精良,按在骆驼身上的旋风炮不但射程深远,威力巨大,还能随着骆驼的移动随时变换射击的地点和角度流动作战。战争还未打响,这支炮兵部队就已经显示了两国联军的惊人气势。
舒齐放身披重甲,骑在马上,对着舒戈说道:“昼夜不停,连番进攻,三天内攻下这座城池。”
“是,这一次我决不会令父亲失望了!”
舒戈的手高高扬起,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引来万千目光的聚焦。高扬的手迅速落下,大战随即打响。
一千门旋风炮齐齐发射,射向对面的城池。大军也开始向前奔涌而去。
旋风炮,在一种抛石机的基础上加以改良。此次又在原来的石弹上首次捆缚了火药,引信烧完便即刻爆炸。原先石弹的威力再加上火药的杀伤力,旋风炮所向披靡,威力迅猛。虽然那些火药的威力还不足以轰塌城墙,但却可轻而易举叫人血肉横飞。
刘法命令在城楼上竖起并固定一排高高的木板,抵挡旋风炮发来的石弹,木板间隙再穿插弓箭手向攻城的敌军发射弓箭,滚落巨石。射程远的石弹落在城中爆炸,有的石弹在木板上炸开,有的则被木板反弹出去,在城下大夏和回鹘的联军中炸响开来。
攻城的浪潮一波紧似一波,城里城外,城头城下,流血漂杵,尸横遍野。
第二天晚上,下起了大雨,旋风炮火药的威力顿减,但石弹的威力仍在。大雨滂沱,飞石如蝗,兰州城激战依然。舒戈下令军队强攻,雨中也不停歇,若有人后退,便军法处置。刘法率众全力抵抗,毫不示弱。城头滚石箭雨齐下,两军各自伤亡惨重。
三天,兰州城还在,五天,兰州城未陷敌手。两军鏖斗至第九天,舒齐放突然命令停止进攻,军队原地休整。实是将士已累至极限,似绷紧之弦随时会应声断裂。
刘法亲自在城楼督战,连续几天没有合眼,双眼已布满血丝,眼眸却依然清亮。时至今日,全凭胸中一股浩然之气支撑,才不至于倒下身躯。趁大夏收兵停止攻城之际,刘法也命令军队点数伤亡,原地休整。
刘安奔上城楼着急来报,城中弓箭滚石俱已用完。刘法心里明白,短兵相接的时刻即将来临。
城中兵马加上皇帝曾派遣的援军一共只有六万,连日激战,兵力已锐减到五万以下。城外大夏和回鹘联军还有数十万之多。虽然军情告急的文书已经发出,但是刘法明白,再怎么快,明天也等不到二次增援兵力的到来。
城中守备已然用尽,大夏和回鹘的联军在休整过后,必将是一波更为猛烈的攻击。明日强敌来袭,与其在城中困毙,不如改守为攻,当头迎敌,拼个你死我活。
只是刘法心里明白,城中的将士都将成为死士,兰州城自当拼尽全力去守,但是结果如何,却实难预料。
浓云遮月,风卷战旗。朔气金柝,寒光铁衣。
刘法与众将士城楼歃血,拟好呈报皇帝的奏折。白纸红字,鲜血书写的奏折字字刺目:“臣刘法泣血叩拜吾皇万岁,敌众我寡,兰州城危在旦夕。然城中将士同仇敌忾,誓死捍卫国之疆土,其心如铁,绝无变更。人在城在,城亡人亡,以身许国,一死何惧?唯恨臣驽钝无能,深负皇恩,不能为家国扫尽狼烟,愧对陛下百姓之期许。臣万死莫赎。”
刘法写完交与兵士送出,返身回到中军帐,见刘夫人已在帐中等他。
“夫人……”刘法低唤了一声,喉头有些哽咽。
刘夫人望着他浅笑站起,“累了吧,快歇一歇!”
刘法望着她低声道:“是我无能,明日恐不能护你周全!”
“我不要你护我,护住自己就行。你周全,我便周全。”
刘法环顾四周,“明日这里是否守得住,真是说不准。我……”
“你已尽了力了,难道当自己是神仙吗?敌我力量如此悬殊,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了。”
刘法低头凄然一笑,“做妻子的总是护自己丈夫的短。”
“明日究竟怎样,还不知道呢,元帅不能气馁!”刘夫人道。
“是,夫人,不能气馁!不过明天你和馨儿姑娘要在城里找个地方藏起来,万一……”刘法顿住,说不下去,谁都知道这万一后面是个什么样的局面。但是,现在不能气馁。
“我不待在城里。”馨儿从外面一步跨了进来。
“馨儿姑娘……”刘法夫妇一时错愕。
“我要随元帅战场杀敌!”馨儿慨然道。
这几日的浴血奋战,生死搏杀,将士们碧血抛洒,捐躯城楼。那一个个倒下的身躯,是平日熟稔的兄弟,那一双双不能瞑目的眼眸里,还留有勇敢坚毅。目之所及,尽被血色沾染,然而这触目惊心的惨状,却已使她热血慷慨,死生不问了。
“不行!”刘法断然拒绝。
“为何不行?”
“你是姑娘,怎能上战场厮杀?”
“我是姑娘,但我不娇弱,我从小习武,强敌当前,我也能上阵杀敌。”
“不行,战场只属于我们男人。”刘法依然拒绝。
“国家也只属于你们男人吗?”馨儿反问。
刘法心中暗赞一句,但还是摇头道:“我答应王爷要护姑娘周全,绝不能让姑娘以身涉险!”
“今时今日,哪里还有不险之地?”
馨儿见刘法还是默然,深吸一口气道:“元帅,直言相告,我便是安乐王妃。安乐王爷在此,必当浴血沙场,以身报国。一个亲王对国家的职责,我作为他的王妃不能为他担负吗?”
“安乐王妃……”刘法夫妇闻言直跪下去。
馨儿一把扶起两人。
“如此,更不能!”刘法说道,“王妃有个闪失,王爷回来,我万死不能交代!”
馨儿看着刘法,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还是昔日的玉真国公主……”
“什么?”刘法更是吃惊。他知道玉真国。
“我已经做过一次亡国之人,怎么还能做第二次?今天宁愿拼死疆场,身赴国难。”
“公主,好气概!”刘法不由地脱口而出赞了一声。
“还是叫我馨儿吧。”她还是喜欢做馨儿,王妃,公主,这些称呼都让她感到别扭。
“那……馨儿姑娘平时惯用什么兵器?”
“我六岁起,安乐王爷教我练习梅花剑。”
“好。”刘法取下身上佩剑,双手递上,“姑娘若不嫌弃,明日战场就用我的佩剑。”
“多谢元帅!”馨儿接过佩剑。
“姑娘这样上战场还是不行!”刘夫人看着馨儿道,“流矢飞弩,刀枪无眼,身上没有盔甲怎么行?瑶儿有一套盔甲,是以前我拿元帅的给她改的,姑娘若不嫌弃,我这就去拿来。”
“多谢夫人!”馨儿感激地望着刘夫人。
刘夫人红着眼圈出了中军帐,不一会儿取了苏瑶的一套盔甲进来,亲自替馨儿穿戴。馨儿第一次身披甲衣,飒爽英姿更衬得容颜绝美。
馨儿告辞出去,刘夫人想着馨儿身披甲衣的样子,忽然想到了苏瑶,不禁说道:“还好瑶儿不在这里。”抬眼看见刘法,自觉失言,低头红脸。
刘法深吸一口气,叹了一声,安慰道:“总有人要活下去!”
☆、第三十八章
三边曙色动危旌。
风卷,云飞,尘起。千军万马涌出兰州城。
舒齐放没料到刘法会主动出城进攻,两军混战,旋风炮失去威力。
这一场厮杀,从清晨到日暮,整整七个时辰,未曾停歇。双方都拼尽全力,倒下的尸体如小山般堆积,战场上活着的人却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