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沉默了。过会儿,我安慰他:“你亲娘对你确实不很厚道,但毕竟于你有养育之恩,你也不必太往心里去。等她岁数再大些,收了脾气,也会反省自己。你不必太挂怀,一切都会过去的。”
“过去?”他嗤了声,“怕熬不到过去我就先被她算计了。前些日子,她想让我去当兵腿子,还说什么我脑子不灵光,念书也不会有什么出路,还不如早到兵营去混口饭吃。她的心肠我还不明白?还不是为了一年那几个兵饷?”他又啐了一口。
“那为什么没有去得?”
“人家嫌我年纪小,长得又瘦。于是又被她骂了一通,说是一天到晚白吃饭,连头猪都不如,猪天天喂还能养肥吃肉。”
这样的后母,也确实忒狠心了些。“好汉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在这崇文抑武的宋朝,当兵,几乎和泼皮是一个等级,入了兵籍,即便将来有了出头,也终究不被人平视。
“那你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我是绝对不会去当兵的,别说地位了,就我这身板儿,不出一年,肯定要蹬腿儿。”
确实,他也太瘦了,虽然比我高,但小胳膊细的和我差不多,我怀疑掰腕子他都不会赢我。
“我要努力读书,考功名,济世致政,指点天下风云,也让她那只斜眼睛看看,我们萧家到底出不出人!”他坚定的说着,两眼发出灼灼的光。
功名,就是科举。这玩意儿很难考,饶是我这硕士出身,也不敢说自己这经过扩招的文凭在古代能考个什么样子,我看着他,一时无语。
“怎么?你不相信?”他敏感的看着我。
“哦,不是”,我立刻整襟坐直,表情严肃的看着他,“我不是觉得你考不上,而是觉得科举太难了,你要小心对付。”
“哂,一个考试而已。我自小熟读经书,和那些多年不第的腐儒断断不同。读书有读书的套路,脑袋迂腐的人不可能懂,他们只知道就题论题,却不知将触类旁通。”他自信的看着我,眼中一片清明,似乎忘了刚才的苦楚。
看来还是个有志青年?我点点头,“公子所言不错。”但心里又说,考试就是考试,你心中有天下,却未必对付得过去考试。我的历次经验告诉我,考试就是考试,不必非要知识好才能考的好,甚至考分多少与你掌握的知识量没有太必然的关系,关键你要懂得出题人的思路,知道他想难为你什么。这,就是应试。这个话只是在心里想想,说不出来的,我嘿嘿的干笑了两声,也不知再说些什么。
“那你又有何打算?”
“我?我,我没什么打算,一个小叫花子而已。”我自嘲的说。
“你倒想得开。”他看了看我,又叹了口气“可惜我现在没有能力,否则,我就帮你,让你不用再去要饭。”
我心里一动,转过头看着他。
“你是觉得我装善人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你我命运相仿,都是家事不幸。济你一把,我也觉得心安了。”
我笑了笑,没有当真,也没有再说话,扭头看向窗外,月色如水,从开着的窗子静静的洒了下来。
第三章 初见
这几日我慢慢的见好转,和萧靖江的话也越来越多。或者由于身世相仿,聊的越也越来很开心。他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很老实,问一答一,从没有故意要凌驾我之上,也不会非要取胜表示自己学识渊博。多少人以貌取人,多少人以地位取人,但他对我,一个叫花子身份的人,还是这样的温润友好,遍数两世中的人,我依旧觉得很难得。
我们有时说些带掌故的淘气话,也谈谈各自的家庭、各自的生活、各自的爱好、也说现在的黯淡以及对将来的期望和未知。虽然他还是晚来早走,但白天有时也偷偷的来看看我,给我带点家里的饭。
谈话中我得知,他比我大四岁,就是今年十三。十三,在宋朝也不是很小了,要迈向青年阶段了。我也知道,他和方丈谈了半天,只是想让方丈答应为他保密,一定不能让他家里人知道,而他晚来早走的,也是偷偷溜出来的。知道了这些,我心里更是感激。萍水相逢,我根本就无以报答啊。
和他的谈话让我觉得很愉悦,已经很久没有人和我平等、友爱的说着闲话了,也已经很久没有人和我谈谈有深度的文化问题,我渐生知音之感,他对我也由原来的“妇人”看法慢慢的对我正视起来,但口气依然温和,我们俩有时会说东说西到很晚,他眉宇间的阴郁似乎也不那么明显了,偶尔也有了笑声。看得出他确实很用功,古文名篇、当代雅士的文章他都能背诵。
古文我虽见得不多,这世忘的也只剩点影子,但当年在中学的高压之下,课外书只有古文和诗词曲赋,后来唯一的爱好也只是读书,因此我虽做不得古文,但对于古文的好坏,我也略略能领略些,常常和他指说某篇的好坏,渐渐的,他也把他的文章拿来我看。他的文章虽然通顺,但文风中规中矩,并不飘逸。我把自己的感想说给他听,他不以为然,认为治世之文当重经纬,所谓飘逸,不过是酸腐文人的自娱娱人而已,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毕竟我对科举不懂,便也只拿出我写辩词的本领,对他的逻辑进行梳理。他别的尚好,悟性也高,只是政治才学显然不足,一个出身普通人家的少年,随着见识的增多,也许自然便好了吧,我也不以为意。
一天中午,我吃了饭,正躺着准备小睡一会儿,一个小和尚进了来,“施主,方丈请您殿前说话。”
我跟着小和尚走向大殿,“见过方丈。”我深施一礼。
方丈双掌合什,打个问讯:“阿弥陀佛,小施主身上可是大好了?”
“有扰方丈,小女身上见好,多谢方丈活命之恩。”
方丈看着我,一幅为难的样子,“小施主,非贫僧狠心。只是贫僧原就说过,小施主有病在身,贫僧不能撵施主出去……但既然施主身上见好,也请小施主早日寻个去处。”
我一听,明白了,方丈这是想撵我走。也是,白吃白喝人家半个多月了,怎么好意思赖在这里?也罢,我终究是叫花子,终究是要要饭的。我也双掌合什,“方丈大恩,小女在心里记得。有劳寺内众僧,容小女再住几日,待身上再好好也想个去处。望方丈见怜。”
方丈点点头,我又施一礼,便退了下去。
我倚在柴草堆上,两眼空洞的望着房梁。我实在不想再要饭了,实在不想了,这几日的安定,这少年的友情,都让我觉得安定的生活是多么的美好。我想有个落脚之处,有个固定的窝,不用风餐露宿,最重要的,有个固定的人可以说说话,聊聊天。可我才十岁,虽然前世硕士毕业,但都是应试教育的产物,素质教育的琴棋书画我一样儿都不会。我这法科生,在现代,可以当律师,在法庭上口若悬河,但宋代没有女的出任讼师,即便有,我也没那门路。去做买卖?一个十岁的女娃儿,显然也是白想。那还能干什么?我正翻来覆去的寻思着,萧靖江跨了进来。
“司杏司杏,瞧我今天给你带什么来了?”他变戏法儿似的从身后拿出了一个纸包,猪蹄?!我两眼放光,正要大叫,只听他嘘了一声,然后紧张的四处看了看,压低嗓子说,“我们后山去”。
是呢是呢,佛门净土,怎可擅食荤腥?我嘿嘿一笑,捧着猪蹄,跟着他跑向后山。
后山,草木葱茏,我们找了块大石头,躲在它后面。我迫不急待的先狠咬了几大口,然后又停下,一小口一小口的吃。他见了,问“怎么了?不好吃?”
“不是,”我一边舔着嘴唇一边说,“好东西不能吃的太快,好好尝,慢慢吃,下顿再就不知什么时候了。”
他定定的看着我,眼神中充满着怜悯、同情,半晌,他长叹一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有死骨;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天下似你我这等人,都太可怜了,人生下来是多么不公平。”
我想转移个话题“你从哪里弄来这猪蹄?”
“哦,一个远房姑姑,在君府当老妈子,几年没回来了,今天来看我爹爹,她带来的。”
“你还有远房姑姑啊。”
“很远的关系,她也挺可怜的,嫁人几年就守了寡,也没个孩子,后来就进君府做了老妈子。听说君府待下人倒还好,可是,毕竟没个依靠,老了、干不动了,再好的主子也不会留她了。”
“君府是做什么的?”
“我只知道是一个织业大户,富甲一方,在扬州。”
我“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继续啃我的猪蹄。
“好吃吗?”
“好吃。”
“这姑母过些日子离家回君府,我爹爹得去给她送行,少不得要带我去,我到时再偷偷给你多带几个。”
过些日子?我神色一黯,恐怕我早就不知又飘到哪里了吧?
“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过些日子,恐怕我就不在这里了。”
他神色微动,“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去哪里,” 我苦笑了一下,垂下了头,“方丈今天找过我了。”
他默然,他也知道,方丈找我意味着什么,我继续慢慢的啃着猪蹄。好一会儿,他问我:“你有什么打算?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受得了这生活?越来越大了,也不大好讨了。”
他话里隐含的意思我明白,我惨然一笑,“我自己又何尝不知道乞讨的生活是有一日没一日,可是……,除了讨饭,我还能干什么?”
他也叹了口气,脸阴了下来,我们便都不再说话。
微风轻轻的吹着,走过之处,草儿微微的弯着腰。混着花香、草香的空气在阳光下有一种膨胀的感觉,让人熏然欲醉,不知名的虫儿在吱吱的叫着,我真想让生活就这样永远的静止下来,安定、阳光、有东西吃、还有和我差不多的人同我说说话。可是,这一切,我知道,都是假象,根本不属于我,我终究还要去过我的生活,那辛酸的、危险的,充满着不可知的生活。
为了缓和气氛,我笑着问他书读的如何。提起读书,他的脸稍稍开朗了些:“读书?简单嘛,还能难倒我?”我想了想,问他可曾读过《朋党论》,“欧阳文忠公明篇,当然读过,”说罢,他并朗声诵起一段。
我点点头,“不错。那你如何看待这朋党之事?”
“哂,朋党不过是些小人抱团结营罢了,君子不屑为之。”
“如此简单?那对付朋党,你有何妙招?”
“这……,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邪不压正,我堂堂君子,耻于与小人相斗。自古君主多是因其缺乏识人之术,以致遭小人之祸。如今我大宋国运昌盛,圣上眼明心亮,朋党之祸,必不再有。况且,我不欲与之争,谁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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