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很快顺着他的额头蜿蜒而下,可他手中的锤子始终没有停过,只是绕着石盆,慢慢的走,一下下的砸。
    那动作,说不出的简单,质朴,却又说不出的吸引人。
    以至于,在石鹏处理好了鸡,送到蒸笼里后,也看着他的动作,皱眉沉思。
    念福的心,一点点的揪紧了。
    师父身体不好,高老大夫早就说过,只能静养,可他这样的卖力,怎么吃得消?
    石鹏的鸡蒸好了,菜籽油烧到八分热,要下锅了。
    “姓祝的,你可快着点。老规矩,我这菜好时,你的菜也要出锅,到时别让人等你。”
    祝四霖已经不说话了,他的全部精神。全部心神,都已经被手底下的那团糍粑吸引了去。
    反复捶打之下,那团本来挺大的一盆糍粑已经缩成了小小圆圆的一只,顽皮的滚来滚去。好似在躲避着捶打,却又在捶打中变得越发圆润而富有弹性。
    谁都不能否认,这团糍粑打出来,一定会很好吃。可再好吃,那也是一团糍粑,怎么可能会有西施舌那样嫩滑软润的口感?
    而那边,石鹏的葫芦鸡已经快好了。那样的色泽鲜亮,芳香四溢。便是在屋子里,也让人口舌生津。
    欧阳康刚忍不住往那边多瞟了几句,忽地就听见一阵惊呼。是祝四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了。他的前胸后背已被湿透,整个人象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面如白纸,显然已经到了快要脱力的边缘。
    “师父。算了,别做了!”
    念福再也忍不住的冲了出去,可祝四霖一个凌厉眼神,把她钉在那里了。
    他大张着嘴,粗喘着气,继续捶打下去。
    终于,在石鹏的葫芦鸡出锅时。他的木锤上生生的燃起了一团火。
    这绝不是什么异能什么把戏,连石鹏都相信,这是在反复捶打中产生的高温导致的异变。就如钻木取火一般,没有任何花巧。
    祝四霖明显已经累极,可看着木锤上的火,他的双眼却是雪亮。另取出一只浸着浮冰的汤盆,把木锤摆在旁边。
    再把那团糍粑小心的一点点揪出,抖着手,将三四五个花瓣的随意拼在一处,捏合成小小的花朵。然后。一朵朵的放进汤盆里。
    高温未散的糍粑遇到冰水,嗤嗤的冒起淡淡白烟,让所有的糍粑产生最后一次化学变化。
    质的飞跃。
    葫芦鸡摆好了,可是没有人想要去尝。
    那道菜无疑是极好的,非常美味的,可是大家更想尝的,是这道火树银花。
    这一刻,就连石鹏都不得不承认他的名字。
    燃烧的木锤底下,冰盆里载浮载沉的花朵,究竟会是什么滋味?
    祝四霖把这个权利首先送给了自己的对手。
    糍粑遇冷,又收缩了一些,并不粘腻,在温暖的口腔里,软润嫩滑,甚至还来不及咀嚼,就顺着津液滑下胃里。
    是什么味道?
    石鹏忍不住,又尝了一口。
    这回终于品出来了,轻淡微甜,还有一股被冰凝滞住的清香,是糍粑,又不象是糍粑,竟是吃出一种他生平从未尝到的滋味。
    唯一可以形容的,就是好吃。
    放下筷碟,石鹏默了许久,只说了三个字。
    “我输了。”
    身为一个厨子,最高境界便是如此,不管你用怎样的技巧,最后能做出让人折服的味道,就是赢家。
    祝四霖没有狂喜,也没有鄙视,而是指了指对面,念福会意的飞快跑过去,给他端来了那盘葫芦鸡。
    祝四霖看了看,“这二十年,你的技巧是越发老道,炉火纯青了。只是这味道——”
    “你不用说了。”石鹏忽地将那盘鸡打落,转过脸去,“我知道不好。”
    祝四霖看着他的背影,慢慢的蹲下,把鸡捡了起来,“虽然不好,但也是能吃的,为什么要浪费?我们做厨子的本意,不就是煮东西给人吃么?又不是煮来比试的。”
    石鹏转过脸,目光有讶异也有微惊,而祝四霖望着他,微微一笑,“这二十年,谢谢你了。如果没有当年那样的耻辱,我不会苟延残喘的活下来,等着这一天。”
    他忽地身形一晃,往后倒去。
    念福大惊失色,“师父!”
    欧阳康已经比她更快的托住了人,祝四霖一口血直直的喷出来,却是热切的盯着念福,挣扎着问,“徒弟,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
    念福大声说着,却是瞬间泪流满面。
    师父用他的生命,给她上了最后一课。
    ***
    旺财:为什么要我去给好人送盒饭?我不去。给骨头也不去,肉也不去。你去找白薯。
    白薯:你找芋头去。
    作者:……
 第565章 不要抱大腿
    祝氏一门烹饪的精髓是用火吗?
    是。
    只是用火吗?
    不是。
    比用火更加高妙的,是对菜式的正确理解与接受。
    不要去记每一道的做法步骤,而是领会到它的独特之处,做出最合乎你自己心意的菜式,奉献给每一位食客。
    只有真正你喜欢了,你欣赏了,带给食客的,才是最好的盛宴。
    所以,拿不拿得动菜刀重要吗?
    会不会用火重要吗?
    二十年前的祝四霖,极于火,输了。
    二十年后的祝四霖,忘了火,赢得了所有人,包括对手的敬重。
    祝四霖在笑声中溘然长逝,念福在厨房里,做拔丝红薯。
    对于师父来说,没有什么样的纪念,比自己重新学会掌控火候更加有意义。
    所以念福不会浪费时间去哭泣,磕头,烧纸。失去了火神的祝福怕什么,这世上的厨子难道就不烧菜了吗?
    为什么别人做得到,她就做不到呢?
    可还是,失败了。
    没事,我可以再来。念福提一口气,想去涮锅再来过,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欧阳康怜爱的看着妻子憔悴而瘦削的脸,“行了,今天就到这里了。要是让你师父看到,你这么辛苦,他也会心疼。”
    他怀里的小薯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冲着情绪低落的娘,展开一个傻乎乎的笑容,似是想逗她开心。
    念福默了默,终于解下了围裙。
    在去给师父磕了个头,上了柱香,念福回房后,欧阳康已经把小薯仔哄睡了,静静的看着她。
    望着儿子恬静的睡颜良久,念福才艰涩的开了口。
    “师父……我很后悔……”
    欧阳康什么也不说。把她搂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让妻子隐忍许久的泪,落在他的肩头。
    祝四霖不是个讨喜的性子,甚至有些孤寒冷僻。
    他不象苏澄那么博学风趣。也没有杜川那么亲切随和,甚至都比不上高老大夫慈祥豁达。
    说真的,没什么人愿意跟他亲近。甚至,包括念福。
    除了做菜,如今回想起来,似乎很少跟他呆在一块,谈谈天,说说地。
    到后来,他选择呆在念福不愿踏足的平王府,交往就更少了。
    可祝四霖真的是个冷情的人吗?
    小薯仔去那儿玩。他每回都会亲手给孩子准备吃的。
    念福病倒了,他会给这个徒弟炖汤。
    而今,他更是用生命教给念福做菜的真谛。
    还有,帮她消灾。
    没有人说,可念福骗不了自己。
    师父想要教她。有许许多多的办法,他为什么要选这一种最决绝的方式?
    因为那些谣言。
    他在帮她告诉所有人,尤其是龙椅上的那位。他们祝氏一门,不过也是普通人。一样有生老病死,真的不用担心。
    而他一死,还有什么理由把她和柴荣牵连到一块儿?
    这世上有些人,天生会笑。会让你觉得掏心窝子的体贴与温暖。可也有一些人,天生就跟那外表粗糙的花岗岩一样,只会用最笨的方式,保护你,对你好。
    念福很后悔,后悔没有对师父更好。
    她应该多体贴他。多关心他,多带小薯仔去看看他,陪陪他,哪怕被他嫌弃,只在那儿坐一盏茶的工夫。都应该去的。
    可她从今往后,再没有了这样的机会。
    子欲养而亲不在。
    这样的哀痛,是足以割裂人心扉的。
    “以后,让我们的这个孩子做厨子吧。”欧阳康将手轻轻搭上她的小腹,“做一个全天下最厉害的厨子,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祝氏门徒。”
    “不。”念福抹去眼泪,坚定的说,“祝氏最好的门徒是我,他只能做最好的徒孙。我们都会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厨子,让所有人都知道。”
    欧阳康亲了亲妻子湿润的眼角,慎重的说,“你们一定会做到的,我相信。”
    ※
    皇宫。
    太监低低回禀,“今日前朝又有人奏议太子之事,提的是楚王。”
    王皇后蹙眉,“怎会提他?”
    “据奏称,楚王已经得了一子,已经一岁了。”
    那个病殃子居然也有儿子了?王皇后没说话,但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了。长子有了长孙,按理说,这就是最合适的继承人。
    可这让王皇后如何甘心?皇上的嫡子只有楚齐晋三王,外加她生的十四子,新封的睿王。
    晋王已死,楚王体弱,且多年无子,她原本一直觉得齐王才是最大的竞争对手,可如今楚王有了儿子,这又有了新的变数。
    “快去传王大人进宫。”
    是。太监应了,半日不到,王粲就出现在了皇后面前。
    “你说此事,要如何应对?”
    王粲笑容微苦,“皇后娘娘是不是太心急了些?不过是个才一岁的孩子……”
    “孩子都一岁了,才报到宫里来,你觉得他们就没有所图吗?”王皇后的声音有几分凌厉,“本宫把你调到京里来当这个奉迎使,你知道费了多少心机?如今那卓日烈就要走了,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皇上的心思你应该比我更明白,怎么就不能想法子立下一功?”
    王粲跪地,“臣无能,有负娘娘重托。”
    王皇后微吸了口气,强自按捺下脾气,“眼下也不是要怪你,你起来吧。其实要说起对草原部族的了解,嘉善郡马应该算是一个,你何不去找他聊聊?况且你们还那么要好,他应该能帮你出出主意。”
    就是要好,才开不了口。
    抢了人家的功劳,还得让人过来帮你?这也太欺负人了。
    王皇后却是不觉,挑了两样小孩子的玩具要他一并带去,“就说是本宫赐给你的。”
    这又怕惹上是非,还想拉拢人的把戏,会不会太低级了?
    王粲无法,收了东西。回头抽了个空,来破园拜访了。
    欧阳康大方收了东西,又挑了几样好东西给他,“如今也不方便邀嫂子和宝儿来走走。这些东西帮我们带去,就说郡主一直很惦念他们。”
    王粲更加惭愧了,“你明知道,我不是为了这个不带他们来的。你也该知道,如今好多事,我也是身不由己。”
    欧阳康正色道,“我还记得初到京城,一应人情世故什么都不懂,全亏兄长和嫂子提点。说真的,最早要不是有你们帮我。我早就打退堂鼓了。你是知道我的家事,你和嫂子在我和郡主心里,一直是当成长兄长嫂一样敬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