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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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王-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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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边想着“不会吧”,同时却又有点期待并预感将会发生的事。我依照刚才的方法,再次盯着平田的背后,想象自己进入平田的身体之中,屏住气息,默念着:“少在那里装模作样了,不愿意负起责任的主管,凭什么资格当主管?”

不知道该说一切就如我所愿,还是该感到惊讶,平田居然又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他的声音听来一如往常,但我从没听过他说话这么大声。

所有的人都停下手边的工作,吓得一动也不动。就连课长也被这股气势摄住,只是像鲤鱼一样嘴巴一开一间的。直到满智子传过来一张便条纸,我才回过神来。便条纸上只写着“奇迹发生了”几个字。真的是奇迹吗?

4

“Good bye!”

当我推着脚踏车走在住宅区的人行步道上,正打算回家时,在路上遇见了安德森。住在木造平房的他经营了一家英语会话补习班。我看了看表,已经九点多了,应该是下课时间送学生到门口吧。步道四周满暗的,只剩下平房里的灯火泛出微微的亮光。安德森站在门口对着几个身穿制服的中学生挥手。

“拜拜,安德森。”染了一头咖啡色头发的女学生从他身边跑了出去。

“明天要去学校喔。”安德森高声说。

“I hope so!”女学生头也不回,只是挥了挥手。

“不要以为说英文就可以敷衍我喔。”安德森的日文说得非常流畅,甚至还有一点流里流气,听起来很好笑。

“英语会话补习班的老师可以说日文吗?”我站在他身边笑着说。

“安藤桑。”安德森说在美国时常游泳,所以虽然和我同年,但体格比我健壮,还比我高一个头,肩膀应该是我的两倍宽吧。或许是因为皮肤白皙,再加上一头柔软的金发,简直就是典型的海军形象。

“生气的时候说日文比较好。”他的牙齿在夜晚的街头显得闪亮。

“那孩子都不上学吗?”

“应该没有孩子喜欢上学吧。”

安德森几年前因为工作的关系,从美国来到日本。“我的春天终于来了”是他喜欢的说法。之后他和日本的OL坠入情网,结婚之后便辞掉工作,开了这家英语会话补习班,并且申请归化日本籍,于一年前成为日本人。日本政府规定他用姓名发音取了一个日文汉字的名字,但是附近邻居没有人记得起来。

讽刺的是,就在他取得国籍的半年后,他太太却意外从天桥上掉下来,头部重创而过世。因为意外来得太过突然,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他,不过后来他还是继续留在这个城市,一如往常经营着英语会话补习班。他曾经对我说过:“‘安德森’的发音和‘安藤桑’好像。”我是真心喜欢这个人。

5

“大哥的表情看起来总是好严肃喔。”吃饭时坐在对面的诗织说。她抱黏住身旁的润也,像是只软体动物缠绕着身体。“对不对?”诗织窥看着润也的脸色。

已经是晚上的十点多了。

餐桌上放着诗织做的炸鸡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虽块旁的高丽菜丝也一样堆的很高。混合油香的美味气味弥漫着整个家里。

润也指着高丽菜丝小山,神情愉悦地说:“哥,你看,岩手山。”

“什么岩手山?”

“这个高丽菜丝啊,很像岩手山吧?”

“一点都不像。”

润也很喜欢岩手山,他总是说:“庞大却不跋扈,看起来很清爽。”

“我哥他呀,总是喜欢把所有的事情想得有点难,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所以才会一脸严肃。”润也对诗织说。“就像鲔鱼不游泳就会死掉一样,哥如果不思考的话,就会死掉。”

“和鲔鱼一样?好厉害!”诗织强大了嘴,佩服地说。

诗织和润也交往后,这一年多来经常到家里来玩。她和润也同年,个性天真无邪,有时候甚至会让人觉得有点无知。不过我偶尔觉得那是她的伪装,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

“从我们小时候开始,”润也放下模子,拿起酱汁罐,打开盖子后淋在眼前的炸鸡块上。他小心翼翼地淋着,淋到每一块炸鸡块都看不见面衣了,一股甘甜又浓稠的香味随之扑鼻而来。“我还记得小学的时候,哥哥那时念国中,常常盯着那个东西猛看。”

“那个东西?”

“就是那个啊,零食里面都会有的,叫做干燥剂是吗?”

“那种上面写着‘不可食用’的东西吗?”

“对对对,就是那个。我看他总是盯着那个看,结果他居然跟我说:‘上面写着不可食用,不会让人更想吃吃看吗?如果他什么都不写的话,应该反而不会让人想吃。他人说不可以,却偏让人想要做,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就像闻到臭味时,会比平常吸得更用力一样,到底是为什么呢?’”

“好复杂喔!”诗织大声地说:“而且润也怎么你也记得那么清楚!”

“我不会念书,只有记忆力还挺好的。”

我从国立大学顺利毕业后,就进入了还算有名的企业上班。相对之下,润也只念完了分数较低(偏差值较低)的高中,毕业后做了很多兼职的工作。不过,他的记忆力和敏锐的直觉却远比我强,经常让我非常惊讶。

“哥就是那种默默思考很多问题的人喔。”

“不过,我觉得人类就是在打破禁忌中成长的。比方说愈是受到禁止,就愈会觉得情色。为人类带来刺激的动力中,最强而有力的,就是性欲了。也就是说,人类进化中最有利的武器……”我说。

“是什么?”诗织将整个身子往前倾。“是好奇心。”我回答道。

“哥,就算不用想这些严肃的话题,人还是能活得下去的。老是谈一些人类什么时候从树上走下地面,或是为什么人类做爱的时候采用男上女下体位之类的,就算我们不知道,还是能平安无事地生存下去啊。”

“是啊,你说得一点都没错。”

“啊!”沙织看似无忧无虑地抓住了润也的手腕。“太好了,润也,大哥刚才称赞你耶。”

“对啊。”润也摸了摸浮贴在耳旁染成咖啡色的鬓发,满足地摇了摇头。我看不出他的语气是否认真。“太好了,被哥称赞。”润也说。

我们的父母死于十七年前的八月。

大家常说他们生前就是一对很相似的夫妻,但就算两个人相处就像朋友,也用不着在同一天一起死吧。那时正值八月暑假,我们正在回信州乡下过盂兰盆节的路上,车子刚上交流道准备加速前进。

突然间,车子打转了。我们开在高速公路的左侧车道上,听到润也发出“啊!”的叫声。“打滑了。”

从后座往前看,只见挡风玻璃外的远方有一辆两吨卡车横躺在地上,还有一辆向前冲撞的红色跑车。

我回想起的下一个画面,就是我拉着坐在身旁的润也,打开了后座的车门。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是我直觉地认定驾驶座的爸爸和副驾驶座的妈妈都已经死了。抱着已经失去意识、紧闭双眼的润也,我在脑中不停告诉自己用用你的脑、用用你的脑。用用你的脑,马盖先。对了,那时我就已经看过那出电视影集了。用用你的脑,用用你的脑。失去父母后,我们是不是只能投靠亲戚了?是不是非得转学不可?是不是必须早点出去工作,赚钱养活弟弟?爸妈的银行存折放在哪个房问里?还是小孩的我们可以提款吗?

我想了很多关于今后两人要生活下去的事情。

“还有呢?还有呢?”诗织催促着润也。

“还有就是那个啊。跪坐的时候,脚不是会麻吗?我哥一直觉得那就跟可乐或是其它碳酸饮料一样。碳酸放久了,气泡不是会消失吗?脚的发麻感也是如此。所以他以前觉得可乐一定是用脚的细胞制造出来的,而且还很认真的想过。”

“好神奇喔!”

“听说可乐的配方是高度机密呢。”我爱理不理地回答。

“还有啊,诗织,你知道吗?我哥连在咖啡厅里。看到隔壁来了个走路蹒跚的老爷爷,都会忍不住流下眼泪呢。”润也连这件事都说出来了。

“真的吗?大哥。”

“我不是因为老爷爷很可怜才哭,”我反驳。“是因为想到很多事情,所以才觉得难过。”

6

润也说的,是大约两个月前我们一起到日比谷的某咖啡厅时所发生的事。那是家连锁的咖啡厅,店里十分整洁,却也毫无个性可言。那天润也难得买了电影预售票,但他说诗织不想看,于是邀我一起去。结束后我们走出电影院,回家之前去喝杯饮料。

“为什么诗织不想看电影?”我边把玩着手上的果糖球的铝箔封盖,边问润也。

“她说光是听到冒失又鲁莽的老鸟刑警教育菜鸟伙伴这种故事简介,就大概猜得出剧情了,所以不想看。”

“诗织的判断是正确的。”

“不过,最后那个老鸟刑警为了拯救菜鸟,而闯进敌方大本营的那段,你不觉得很意外吗?”

“那样哪里意外了啊。”

“这样你不觉得意外啊?”润也不满地茧咕。“标准真高。”

这个时候,一名男子在我右边的座位生了下来。他留着一头白发,几乎把耳朵都盖住了,还看得出他的齿列非常不整齐。

座位与座位之间的间隔很窄,男子像是要把间隔填满一般慢慢地坐了进去。每一个动作都非常缓慢。接着他想把吸管插进托盘上的冰咖啡里,但是连续两次都没有成功,后来还掉到地上去。我看着吸管掉落的位置。男子不慌不忙地倾斜着身体,伸出不停抖动的手将吸管捡起来,接着的佛没发生过任何事似地插进杯子里。吸了一口之后,面无表情地盯着店内的天花板看。

啊啊!我心里突然感觉到一股黑色的、像是忧郁纠结而成的块状物,正在慢慢地膨胀,我不禁缩起了脖子。

男子应该已经超过八十岁了,手腕和露出裤管之下的脚踝都很细,似乎也不太在意嘴边附着了食物残渣和淤垢。他的眼神飘移不定,表情看似失神,嘟起了嘴喝着冰咖啡。他每呼一口气,或是动一下肩膀,我们就会闻到一股恶臭。

我想,他应该是处于“只是还活着”的状态。他应该没有妻室吧,以前或许有过,但是现在没有。推测是死别,不过没有太曲折的经过。应该有小孩吧,不知道有没有孙子。男子穿着很薄的衬衫,甚至看得见底下的肤色。看了看他的鞋子,发现大拇趾的部分已经磨破了。他一个人住。我的脑中又闪过了“就只是行尸走肉地活着”这个形容。

我又想象男子五十年前的模样。三十多岁的他,是不是和现在差不多呢?不对。

一定不是这样。

三十多岁的他,应该身子直挺,皮肤亮得几近泛着油光吧。他一定在刘海和衬衫的款式设计上费尽心思,只为了博取身边女性的好听。如果他看到年老的男人,一定会对着老人吐出同情和嘲笑的口水,还说出“真是个脏老头,不知道他生存的意义是什么?像那样根本只是行尸走肉地活着而已啊!”之颖的话吧。

也就是说,结论就是……

这个男人,就是我。还是我能断言自己五十年后绝对和这个老人不同?不会吧?我啧的一声,眼泪就忍不住地掉下来了。

“喂,哥,你在哭什么啊?”润也叫了我一声。等我抬起头来,发现隔壁的老人已经不在了。

“没什么。”

“哥,别难过。只是电影嘛,那个处处护着菜鸟的冒失刑警并不是真的死了啊。”

“不是,我根本不在乎那个刑警。”润也猜得也离谱了,我失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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