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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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官- 第28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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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那些顶级或者准顶级的官员而言,朝廷金字塔塔尖忽然腾出这么多进步空间,不啻于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放在正常时候,等一个空缺都难得,这次却一下子变出好几个位置,谁能不动心?

一时间,京城里各种聚会、密信、串联成倍增长,各种关系脉络突然都以最高效率运行起来,看在知情人眼里简直令人目不暇接。

不过这些热闹貌似和方应物没有什么关系,这日他在县衙里视事,断了一个时辰公文后坐在庭院中喝茶休息,与娄天化闲聊起来。

谈起朝廷的闲话,娄师爷叹道:“近日京城多事,若放在往常,亦是在下赚银子的时节。”

方应物吃惊道:“执政大臣取舍,你们这些掮客也能影响到?简直骇人听闻!”

娄天化连忙解释道:“吾辈哪有这个本事!不过是早通消息,卖与外地官员和商家而已,他们都需要这种消息。”

随后娄天化又对方应物拍马道:“庙堂筹策之事只有东主这样的人才能入场,吾辈只能旁观。”

“你说笑了,本官要低调哪!”方应物哑然失笑道。其实这么大的热闹不能参与进去争夺好处,方应物还是颇有点遗憾,一下子空出这么多位置的机会并不多见。

但他需要的是时间,发展顺利的话,十年后可以为父亲争一争,二十年后可以为自己争一争。至于现在,大概只能低调地看着别人争夺了。

随后方应物与娄天化又商谈起太后幼弟的事情,娄天化请示道:“钟鼓楼店面那里已经拆除干净,关于新建报国寺之事,东主有什么章程示下?”

方应物指示道:“县衙哪有银子去修建新寺,本官又不想为此征用民力,暂且停住。若不出我所料,天子出于孝心,应当会从宫中拨发银两用于新修报国寺,我们等着就是。”

与此同时,都察院右都御史戴缙坐在都察院大堂上,感到心绪不宁,但又不知道这股不宁是来自何方。

四年前,他冒着士林之大不韪,替西厂和汪直说好话,得到了天子赏识,荣升为正二品右都御史,虽然被骂为汪直走狗党羽,但也值了。

今年,汪太监盛极而衰,根据形势他能判断出来,汪直肯定要倒台了。如果汪直倒台,那么他戴缙必然也被牵连问罪。

对于自己的眼光,戴大人一向很有自信,所以他又一次做出了出人意料的抉择。他主动交结东厂提督尚铭,并帮着尚铭策划对汪直的攻击,包括逼迫方应物去弹劾汪直。

正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没必要陪着汪直一起倒霉,从这点来说,戴大人倒也“问心无愧”。本来事情到此,跳出危机的戴缙不说高枕无忧,但也十分心安,只等着汪直垮掉就是,牵连不到自己就行了。

可是最近的风头让戴大人感到有点诡异,比如说,左都御史、提督京营王越上疏将汪直骂了一顿,而且听说尚铭过生日的时候,王越送了一份重礼,讨好之心昭然若揭。

一开始听说这件事,戴大人私下里讥讽道“此乃拾人牙慧”,意思就是王越完全是模仿他的路数。不过如果不止王越一个人这么干,忽然一批文武官员都走这个路线,那情况就显得很微妙了。

烂船还有三斤钉,谁家没有几个忠臣孝子?汪直好歹也收买人心这么多年了,此时竟然全部哭着喊着要投靠尚铭了?若真如此,那还怎么显得他戴缙识时务?

看着气焰陡然膨胀数倍的盟友尚铭,戴缙并没有高兴起来,隐隐然有些不安,一直坐在大堂上心绪不宁着。

不行!小心驶得万年船,他戴缙已经把全部赌注都压在了尚铭这边,不能坐看疑云而无动于衷。想到这里,戴大人换一身微服,出门去了尚铭宅邸。

尚铭从东厂回到宅邸,见戴缙在等候,不禁讶异道:“今日有什么大风,将戴中丞刮来了?”

戴缙将自己的怀疑说出,尚铭冷笑几声,“戴大人你也看出来了?其中猫腻,我岂能不知?只是眼下正是招贤纳士的时候,不便拒人以千里之外而已,不然谁还敢前来投靠?”

戴缙又道:“他们未必都是真心实意,只怕有人在背后组织。”

尚铭不以为意地说:“假假真真,真真假假,自然也能弄假成真!这些人只怕也存了两面心思,若汪直失势,那就顺理成章的弄假成真了。”

戴缙见尚铭有些大意,继续劝道:“还望厂公三思!”尚铭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当然不会疏忽,其实这些事情暂且不足为惧,下一步才是关键,真正需要提防的是也正是他们的下一步。”

戴缙忍不住问道:“厂公计将安出?”

尚铭面露狠色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知道这个主意是谁出的,汪太监前日曾秘密回京与此人密谋过,照我看,他就是隐藏在汪直背后最大的谋主。如今他想躲在后面放冷箭,那我偏生叫他低调不成,破了他自然也就破了困境。”

第四百一十三章 青天与泼妇

清晨,宛平县例行排衙,众胥吏参拜过方知县后,便看到县尊拿着小册子一单一单的交待事情。纵然县衙里各项事务千头万绪十分琐碎,但方先尊条理清晰、毫不紊乱,一些积年老吏也不得不在心里暗赞几句,不愧是今科会元!

方应物正在安排政务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咚咚咚咚”的几通鼓响。很明显,县衙大门外有人击鼓了。

话说在县衙门口确实摆着一口大鼓,然后便有不少小说家、戏曲家附会出不少击鼓鸣冤的故事,但……都是扯淡的。

这口鼓其实是用在人命和强盗案件的,地方上出了这两种案件,邻里或者里老便可以来击鼓通报,获得直接向县太爷报案的机会,并督促县衙官员亲赴现场,免得中间环节耽误了事情。

大明律法和司法实践中,对人命和强盗案件非常重视,与其他官司截然不同,而且是列入政绩考核项目的。这是太祖高皇帝的治国思想体现,然后成为祖制代代相传。

当然,也有“不懂事”的百姓跑过来为了别的事情擅自击鼓的现象,那也很好办,按着规矩是先打几十杀威棍再说其它,所以这鼓这不是能乱敲的。

所以听到鼓声,方应物神色一凝,猜测有可能出了案子。便对张贵道:“你去大门外问问状况!”

张总班头得令出门去探问,不多时又回来了,神态轻松的禀报道:“回大老爷!外面没甚案件,只有一个妇人背着幼儿喊冤屈!”

方应物摆手道:“真是胡来!国有国法县有县规,叫她到了放告日再来递状子,今天不收状词!”张贵奉命再次出去,方知县便放下了这桩事,继续安排政务。

忽然间,外面又是“咚咚咚”一通鼓响,公堂里小吏纷纷议论道:“如此硬气,定然有奇冤,不然不会明知故犯的连续击鼓。”

却又见张贵苦笑着跑进公堂,又一次回禀道:“大老爷!那妇人很泼辣,又在门外喊叫不休,惹了不少过路百姓围观。”

方知县问道:“她喊什么?”张贵答道:“她说大老爷你枉为青天,却不敢接她的状子!”

啪!方应物大怒,拍案喝道:“这是什么混账话,把这刁民给本官带进来!”随即他又叫道:“慢着!”

此后方知县陷入了沉思,哪有告状的同时还敢故意乱喊得罪知县的道理?难道是有刁民故意激自己?若真如此,只怕这被告不简单,逼得原告不能不如此。

张贵见县尊半晌不发话,小心翼翼的询问道:“到底是否带进来?还请大老爷示下。”

方应物左思右想过,只好发话道:“先带上来!”

眼下正是方大知县创名声、立字号的上升时期,堪称是很要紧很关键的时候。总不能放任刁民在外面乱喊,让不明真相的人听去了,还以为他多么昏庸。

方应物挥挥手让众胥吏散了,只留下当值皂隶和书吏。又过了片刻,有两个衙役带着在外面击鼓的女子上堂。

方应物抬目细看,却见这女子蓬头垢面、面黄肌瘦,一时看不出岁数。身上穿着不合体的破烂袄子,还背着一团包裹,里面隐隐约约有个幼儿。

咳嗽一声,方知县拿出官威喝道:“你这妇人,不惜抛头露面擅自击鼓告状,实有无事生非之嫌,左右先打十棍以为惩戒!”

这时候,告状妇人背后的幼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响彻公堂内外。两边衙役稍稍迟疑,没有动手看向方应物。

方知县皱了皱眉头,无奈抬手道:“罢了罢了,念在尔等妇孺无知,这十棍暂且寄下。你是何人,有何冤屈要诉?”

那女子将状子递上,高声叫道:“民妇何氏,要状告当朝国舅爷,请大老爷为民做主!”

方知县闻言没看状词,惊疑不定的直接问道:“哪个国舅爷?”告状的何氏答道:“周二老爷!”

周二老爷?方应物稍加思索就知道是谁了,定然指的是太后次弟,现为都督同知的周彧。

想至此处,方应物暗暗叫苦。当今周太后还活着又相当护短,周家正处在如日中天的时候。周老大刚由伯爵晋位侯爵,老二虽然暂时没有爵位,但就凭太后亲弟弟这个身份就不能惹了,而在历史上,这位周老二也晋封了伯爵。

叫苦归叫苦,方知县展开状词阅览,他一字一句看得很仔细。

下面何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不停哭诉:“民妇家住朝阳门外十里,本有耕地三十亩,去年被那周二老爷强行占去,民妇夫君一病不起就此亡故,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哇!”

方应物想好了说辞,把状子丢下来说:“你是大兴县人,本案所涉及土地也在大兴县县境内,故而告状该去大兴县告,到宛平县来岂不是南辕北辙?本官饶你擅自击鼓之罪,且去罢!”

何氏妇人扯着嗓子叫道:“大老爷这话浑没道理,周二老爷住在西城,正是宛平县县境,如何不能到宛平县告状?”方应物冷哼一声,怒道:“胡搅蛮缠!退下去!”

何氏妇人一屁股坐在公堂上,抹着眼泪哭天喊地:“公堂之上天黑哇,所谓青天也不过如此哇,外面人吹得响,其实都是混账官哇!”

方应物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暗骂一句真是个泼妇!明明是大兴县的事情,偏要到宛平县来告,难道是觉得他方青天好欺负么?就从她的说辞来看,这绝对背后有人指点,不然一个种地的农妇怎么懂得如此答话?

若是换成别人捣乱那就很好解决,一通乱棍打出衙门就是,再狠点就以扰乱公堂的罪名直接关进大狱。

但是对一个抱着幼儿的妇人,甚至疑似是孤儿寡母的,方知县还不至于没人性到如此地步。一时间没有好主意,暂且只能干瞪眼看着何氏妇人撒泼。

何氏妇人又爬了起来,仰天控诉道:“偌大个官府,却没地儿说理,天公地道在哪里?不如死去算了!”

说罢,她抱着幼儿一头向柱子撞去。所幸旁边有个皂隶眼明手快的推了她一把,没撞到正中,只是擦着柱子边滚到了地上,并把头皮蹭出一道血痕。

我靠!方应物惊得站了起来,这泼妇真要因为告状不成撞死在公堂上,那他方知县无论有理没理,这名声可就不好听了!于是连忙叫道:“你的状子本官收了收了!”

何氏妇人又从柱子后爬过来,叩头道:“请青天大老爷为民妇做主,民妇感激不尽!”

这时候真是最讨厌听到“青天”两个字了!方应物痛苦地揉着额头,生怕她又想不开,压低了声音好言好语劝道:“你先回家去,等待本官传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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