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一] 面向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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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一] 面向阳光-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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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 第10期   … 封面故事
米一
    我已经很老很老了。已经不再有许多疯狂想法了。年轻的时候,一个接一个想法就像是一些彩色的泡泡不断涌进脑海,涨得我硕大的脑袋像只蜂巢整天嗡嗡作响。
    地球联邦有一种机构,专门负责向科学家,向社会学家,向艺术家分配可供思想的项目。我是一个思维活跃的科学家,却不能随便思想,必须等待思想分配机构派发任务后才能让脑子转动。平时分派的活不多,大多数时候脑子就得闲着。有官员说,只有在今天这样的福利社会里,人才能得到这样充分的休憩。可世上偏偏有那么一种人的脑子不愿意闲置着,我就摊上了一个。就像许多被称为技术危险分子的人一样,我的脑袋过于勤快,不等分派任务就不断产生新的想法。
    为了这个总要想出种种发明的脑子,我受到过很多惩罚。但所有这一切,都未能阻止我活跃的脑子不断地思想。最后,便被流放到了荒凉的火星上。
    其实,文明的地球联邦还给我提供了另一个选择:同意往我脑子里植入一块微型芯片。这芯片其实只是一个可控开关,平常使脑子处于一种白痴般的休眠状态。一旦需要干活,又可以随时打开。但要命的是,这个开关的遥控器不在我手上,人家不但可决定我一生能有多少次思想,还要决定我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最后我的一生将由这样一些零零碎碎的思维片断组成。这情形想起来叫人感到不寒而栗。剩下来就只能选择火星这样一个可以自由思想,但不能把思想变成现实的地方。
    他们尊重我的选择,安排了一次从地球到火星的单程旅行。临行前,妻子爱玛已经被迫结束了与我的共同生活。与爱玛长得十分相像的女儿玛丽莲也随母亲离开了我。
    火星上的囚禁之所,其实是一个自我循环的生物圈。一座带穹顶的大房子,里面有很多绿色植物。合成材料的透明墙壁与屋顶放进阳光,却把致人死命的各种宇宙射线阻隔在外面。才来的那些日子,我每天都躺在草地上自由地思考。这样的好时光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强烈的孤独感与悲哀终于如期而至。
    那是一个清冷的夜半。
    那个夜晚星光灿烂,冰冷锋利的星光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心房。我看着火星的地平线,看着慢慢浮起在火星地平线上美丽的地球,我突然感到寂静巨大的压迫,突然开始思念已经离开了我的妻子与女儿,看着地球那浑圆的轮廓,就仿佛是她俩十分相像的脸庞。
    第二天,补给船到了。看看吧,我们这些流放犯过着怎样无忧无虑的日子,补给船送来的食品是十全十美的营养配方,口味也非常不错。每次随补给船来的还有一个远程巡回医官和一个典狱官。做完例行的体检,典狱官坐下来,示意我站在他面前。这一切是每一次补给船到来时都要上演的例行程式。但这一次,流动典狱官却温和地叫我坐下。
    我觉得这种温和像一种阴谋,非但没有领命坐下,脸上反而显出了警惕的神情。
    典狱官说:“你要思想自由,现在,你还想要吗?”
    我想了想,没有说话,也许我真的在那片刻之间对自己产生了某种怀疑。
    典狱官笑了,把一张胖脸向我凑了过来:“我们什么都知道,昨天晚上,你望着地球想你的前妻与女儿了。”
    我不由得转过头去眺望,但地平线上没有地球的影子,只有刺眼的太阳光线在火星荒凉的表面燃烧。
    典狱官口里的臭气扑进了我的鼻腔:“怎么样,要是放弃思想,你今天就可以跟我回去。虽然你妻子……至少你还能跟女儿玛丽莲团圆。”
    典狱官换上了狰狞的表情。他胸前制服上的一个口袋变成了一个电脑终端,上面显示出我脑子里面的所有动静。我这才知道,他们早已在我脑子里植入了监视芯片。
    他从牙缝里哼了一声,说我在这里的自由思想,都会变成可视图像。观看这种自由思想图像,已经是高级官员们一种益智性的娱乐项目。说完这话,他就离开了。典狱官坐着他那蝙蝠型的特别飞行器,从一个囚禁点飞到别一个囚禁点,把同样的信息,传递给那些跟我一样的思想犯。
    因此,我有好长一段时间强制自己停止思考。因为,我的思想除了给那些独裁者提供娱乐之外,并不能通过实际操作,变成现实。但我没有能坚持多长时间。要知道,思想就像太阳一样一定要升起。
    思想从来就是人类的太阳。谁能拒绝天空里升起太阳?谁拒绝太阳就是引领人类走向黑暗与死亡。
    我的囚禁生活非常特别。没有武装看守,也没有深沟高墙。因为里面和外面,完全是两个世界。我只要愿意,只要按动一个开关,宽大的墙体就会向任意一个方向滑开。只需一步,就可以踏上火星那锈红色的地表。经过许多年来人类有意引起的化学反应,火星上的情形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空气湿润了一些,有些地方,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暗红色的苔藓。但人要在上面生存,仍然没有任何可能。我不知道,自己能在在火星大气环境里生存多长时间。再说,就算走出去也不能使我那些想法其中任何一个得以实现,那又有什么用处呢?
    除非我想结束自己这没有意义的生命。
    我已在无意识之间作出了这样的决定。这天晚上,我打开项链上的小盒子,里面的全息照片和那几根金色的发丝引发了我对女儿与妻子的怀念。感谢上帝,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使我心中充满这种温暖的情感。上帝啊,这个了无生气的火星也出自于你的创造之手吗?如果你真是存在的,现在我要到你那里去了。
    这时,火星上美丽的黄昏正在消逝。
    上帝啊,要是你真在哪里设置了一个自由的世界,那你就显现神迹,让我去到那里吧!
    仿佛是上帝听到了我这不信神却崇奉自由的老家伙的祈求。
    天边出现了一辆熊熊燃烧的飞车。飞车不像我见过的任何一种航天器,那是另一种空气动力学的产物。但它不是众神之车,不是来接我去另一个美丽世界。它本身就在火星的大气里燃烧,像一只瘸腿的鸟一样,歪歪斜斜地向着我的庇护所冲来。看来,它是上帝派来结束我的痛苦的。但它冲到我面前不远处就停下来。
    一个外星人从熊熊大火里爬了出来。
    她的脸贴在我庇护所透明的墙体上,身上看不到任何伤口,绝望的眼睛与张大的嘴巴却透露出极端的痛苦。
    她的肤色很古怪,从那渐渐变化的颜色中,我感到生命正在离开她的身体。
    这时,墙体上显现出刚刚离去不久的典狱官的脸,他说:0872,听着。
    0872是我的编号。
    我把脸转向他,表示我已经听见了。
    他说:“我们需要这个活体标本,你要尽量帮助它活下来。二十四小时后,就有后援到达。”
    可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帮助这个外星生命。
    他说:“你不是有很多主意吗?现在,你可以开动脑子,好好想想了。”还说,“如果成功了,你将获得自由,我甚至还能让你妻子重新回到你身边。”
    我不怕典狱官,但那外星人的痛苦与绝望却引起我深深的怜悯。就算我有什么可行的想法,这囚禁之地也不能提供任何手段。现在,除了对自己的生命,我对另外一个生命也感到深深的绝望。束手无策的我也像她一样把脸贴在了透明的墙体上。当两双来自不同世界的眼睛对视的那一刻,她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请你帮助我。”
    只有意念力强大的生命,才能把她的想法穿透进我的意识中间。
    我听见自己像受了重伤一样呻吟:“但我没有办法。”
    她的脸顺着墙体滑下去了,绝望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回荡:“是的,一个囚犯有什么办法呢?”
    我想:她怎么知道我是个囚犯呢?
    她哼哼冷笑:“透视到了你脑子里那个低级的神经元硅片。”
    “你可以拿掉它吗?”
    她的脸又从地上抬起来,贴到了墙面上,灯光照亮了沾在上面的尘土:“它已经没有用处了。我不想让人通过你的眼睛看见我这副惨状。我是说那些控制了你自由的人。”
    听她这么一说,我突然感到整个身体都放松了。自由的感觉充溢心灵。老骨头很沉重,心灵却很轻盈。在已经决定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这种突兀而至的感觉甚至使我感到了久违的幸福。仅仅一墙之隔,那个自由的生命却为将临的死亡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可我怎么帮助她呢?
    我忘记了,她身体在墙外,意识却可以自由出入于我的脑海。她说:“如果你已经决定放弃生命的话,就可以帮助我。”
    “嗯?”
    “一个失去自由的生命有什么价值呢?而我刚来到这个陌生世界,还可以做很多事情。”她说得很冷酷,在这一点上,她与使我陷入这种境地的统治者又有什么两样呢?但我必须承认,她说得十分在理。她再次费力撑持起来,把脸贴在庇护所透明的墙面上时,我惊奇地看到,她的脸已经变成地球人的形象了。她的形象转换很不合理。身体和脸容很苍老,充满渴望和创造欲求的眼睛却是那么年轻,闪烁着青春的光芒。这两样东西是多么不协调啊。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时感到了其中的痛苦:“你为什么要变成这个样子,而不保持住你原来的样子呢?”
    这回,她的声音听起来却显得楚楚可怜了:“你不喜欢我这个样子吗?我不是照你们的样子变化的吗?”
    “你还是变回原来的样子吧。”
    她答应试一试,却只变回去了一多半。这样,她的模样就更不伦不类了。她嘤嘤地哭了起来:“我总是变不回原来的样子,我不记得自己变了多少次,更不记得自己原来是什么样子了。”
    思想警察把我带走时,妻子与女儿,我生命中最珍重的两个女人发出的就是这种介于啼哭与歌吟之间的声音。于是,我打开项链盒子,盒子的两面,两个女人的全息照片含着动人的笑容出现在我面前。我说:“既然你那么善于变化,那么,你能变成她们的样子吗?”
    她紧盯着这两张照片,眼里幻化出七彩的美丽虹光。
    眨眼之间,她已经变成了我妻子与女儿的模样!而且,因为她那双特别的眼睛里的绝望表情,显得比我的妻女更加楚楚动人!准确地说,她是把一个濒死的外星人与令我梦魂牵绕的两个女人合二为一了。
    看着满天星斗,我问她来自宇宙深处的哪一颗星球。她并不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外星人,但我心里仍然充满神秘的好奇之感。
    这是我来到火星后,感觉最短暂的一个夜晚,她告诉了我她的一切。她不知道自己来自哪个星球,也不知道自己本来该操什么语言,该长成什么模样。她从有记忆时起,就在星际间流浪,接近一个又一个文明。每接近一种文明,她就变成那种文明生物的身体,使用那种文明的语言。
    “这样有什么用处呢?”
    她凄然一笑:“我的同类说过,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到出发的地方,并恢复原来的面貌,而且,所接触到过的每一种文明的记忆都会自动复苏。”
    那么,她也是一种被役使的工具吗?
    她却用迷茫的声音回答:“我不知道,我希望是自愿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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