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鲁迪听过哑口无言这个词,而如今这个成语在她身上演绎得淋漓尽致。她的舌头死死顶住上颚,拒绝松开。但同时,她的眼睛绝对没有问题,白皙的双脚一清二楚地就在眼前。黑人妇女脸上几乎能肯定就是血迹的更多污渍也没逃过她的眼光。除此之外,浓重的汗味扑鼻而来,好像她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出现在第二大道上似的。
“如果你有鞋,女士,最好给我。我不想杀你,但我必须赶到他们那儿去,只有他们能帮我的小家伙,我可不能赤脚赶路。”
第二大道的这一小段一个人影都没有。有人——当然也不多——坐在哈马舍尔德广场的台阶上,其中两三个朝特鲁迪和黑人妇女(几乎是黑人的妇女)这边儿瞥了两眼,但丝毫不带警觉,甚至没有兴趣。他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瞎了吗?
好吧。被她抓住胳膊的又不是他们,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威胁要杀死的又不是他们——
她的帆布袋被一把夺了过去,里面装的恰恰是她在办公室穿的皮鞋(鞋跟不算高,高档小羊皮皮面)。黑人妇女朝袋子望了望,然后又抬头看看特鲁迪。“这是几码的鞋?”
此刻特鲁迪的舌头终于从上颚松开,不过还是没用;它迅速掉下来,一动不动地疲倦地躺在嘴里。
“算了,苏珊娜说你看上去大概穿七码。应该可——”
幽灵的脸突然开始闪烁不定。她抬起一只手——松松地握着拳头,在空中松松地挥出一道弧线,仿佛这个女人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胳膊——按住自己眉间额头。蓦地,她的脸换了幅模样。特鲁迪在家里有线电视的喜剧频道里看过单口相声里的变脸表演,几乎跟眼前的一模一样。
当这个黑人妇女再次开口时,就连她的声音都不一样了。此刻的说话人明显受过教育,而且(特鲁迪敢发誓)非常恐惧。
“救救我,”她说。“我叫苏珊娜·迪恩,我……我……噢亲爱的……噢上帝——”
痛苦使她面部扭曲。她紧紧抓住自己的腹部,低头沉思片刻,等再次抬头却又变回了第一个女人,那个为了一双鞋威胁要杀了她的女人。她光着脚向后退了一步,手上紧紧攥着特鲁迪用来装精致的菲拉格慕女鞋和《纽约时报》的帆布袋。
“噢上帝,”她说。“噢,真疼!妈呀!你必须让它停下来。它还不能出来,不能在大街上出来,你必须阻止它。”
特鲁迪想努力提高声音喊警察,可除了一声轻微的叹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你现在快离开这儿,”幽灵指着她,恶声威胁道。“要是敢报警的话我一定会找到你、割掉你的乳房。”她边说边从肩上的粗布袋里拿出一只盘子。特鲁迪发现盘子的边缘竟然是金属做的,就跟屠刀一样锋利。骤然,她发现自己必须拼命克制才不至于当场尿裤子。
找到你割掉你的乳房,她眼前的锋利边缘估计能说到做到。嗖嗖两声,瞬间乳房切除术,上帝啊。
“再见,夫人,”特鲁迪听见自己的声音活像一个半边脸还麻醉的病人在跟牙医道别。“希望你喜欢那双鞋,也祝你穿着它身体健康。”
她并不是说这个幽灵看上去特别健康,即使她长出了双腿,还有一双特别的白脚。
特鲁迪沿着第二大道走下去,边走边努力告诉自己(却全是徒劳)她没有看见一个女人在哈马舍尔德广场(那地方被在里面工作的人戏称为黑暗塔)前凭空出现。她努力告诉自己(同样毫不成功)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吃了烤牛肉和炸土豆消化不良的结果。她应该跟往常一样吃华夫饼和鸡蛋的,你去丹尼斯餐厅就是去吃华夫饼的,不应该吃什么烤牛肉和炸土豆,不信的话就看看她的遭遇。看见个非裔美国妇女,而且——
她的包!博德斯书店的帆布包!她一定是弄丢了!
除此之外,她一直有感觉那女人会跟在她后面,仿佛猎头族从巴布亚雨林最深最暗处冲出来尖叫着跟在她后面。她感觉身后有个部位被麻得发刺(按道理应该是被刺得发麻,但是麻得发刺这个说法用在这儿反而更贴切,有点儿散、有点儿酷、还有点儿遥远),她知道那个疯女人的盘子就会从那儿割下去,沾上她的鲜血、割掉她的肾、直到插进她的脊椎骨才停下来,在完全静止之前甚至还会轻颤两下。她几乎能听见那盘子就像孩子玩儿的陀螺似的嗖一声飞过来,插进她的身体,热血喷涌而出,顺着她的屁股、她的腿后流下去——
再也忍不住了。她膀胱一松,尿了出来,顿时把裤子和那身尤其昂贵的诺玛·卡玛利牌套装前部染成了深色,让她无地自容。此刻她几乎已经走到第二大道和四十五街街口。特鲁迪——再也回不到过去那个固执己见、自以为是的女人——最终停下脚步,转过身。刚刚麻得发刺的感觉消失了,只剩下胯间的一团湿暖。
而那个女人,疯狂的幽灵,早已杳无踪影。
2
特鲁迪在办公室的储物柜里放了一些打垒球穿的运动服——几件T恤,两条旧牛仔裤。她回到哥登堡·福尔斯·帕泰尔的第一件事就是换了身干净衣服,第二件事是打电话报警。巧的是,接受她报警的警察正是保罗·安达西。
“我叫特鲁迪·德马士革,”她说,“我刚刚在第二大道被抢劫了。”
接听电话的安达西警官非常耐心,特鲁迪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意大利版的乔治·克鲁尼。鉴于安达西这个意大利裔的姓氏、克鲁尼的深色头发和眼眸,你肯定不会觉得这种想象过分夸张。实际上安达西本人长得并不像克鲁尼,但是,嘿!谁会指望碰上奇迹、遇到影星,我们可是生活在现实世界里。尽管……想到她在下午一点十九分……东部时间……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街角的遭遇……
三点半左右安达西警官到了她那儿,她一股脑儿地把所有事情全都告诉了他,不分巨细,包括她自己麻得发刺而非刺得发麻的感觉,以及她诡异地预感到那女人正准备朝她扔盘子——
“有金属边的盘子,你是说?”安达西在本子上记了几笔,问道。当她回答是的时候,他同情地点点头。蓦地,她察觉出这简单的点头动作有些眼熟,但当时她满心沉浸在自己的经历当中,根本没来得及细品其中深味,尽管事后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当时怎么会那么麻木。这种充满同情心的点头充斥在所有女主角精神分裂的电影里,近一点的有《女孩向前冲》①里的薇诺娜·赖德,远一点可以追溯到《毒龙潭》②里的奥莉薇·德哈佛兰。
但是当时,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忙不迭地告诉安达西警官那个幽灵女人的牛仔裤从膝盖以下就松松垮垮地拖在地上。等她全部叙述完,她听到了第一种解释:那个黑人妇女可能是从汽车站后面走出来的。接着第二种——这个更让人受不了——那个黑人妇女可能是从街边小店里出来的,那一带的小店可是数以万计的。接着,就像预先排练过似的,特鲁迪首次亮出自己第一套辩词:那个街角根本就没有汽车站,而且四十六街的下城区部分没有小店,上城区部分也没有。接着,自从兴建哈马舍尔德广场以后,所有商店全都搬迁了。后来这成了她最常说的段子,几乎都够她站在那个该死的无线电城的舞台上演独角戏了。
她第一次被问及看见那个女人之前的午饭吃的是什么。这个问题让她突然意识到,她的午餐竟然同爱博尼·斯古鲁奇③撞见他的老合伙人(早就死了的那个)之前吃的一样,惟一区别是她吃的是二十世纪的土豆烧牛肉。更不用说她还浇了好几滴芥末酱。
原先她还打算问问安达西警官有没有空和她一起吃顿饭,如今这个念头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
实际上,她是把他扔出办公室的。
片刻之后,米奇·哥登堡走过来探了探头。“你觉得他们能不能把你的包找回来,特鲁——”
“滚!”特鲁迪头都没抬地呵斥道。“马上给我滚。”
她脸色苍白、下颌紧闭,哥登堡打量了一番后就离开了,再没多说一个字。
※※※※
①《女孩向前冲》(Girls,Interrupted),又译作《移魂女郎》,一九九九年出品的美国电影。薇诺娜·赖德(Winona Ryder)扮演患精神分裂的女主角。
②《毒龙潭》(The Snake Pit),又译作《蛇巢》,一九四八年出品的美国电影,奥莉薇·德哈佛兰(Olivia de Havilland)在其中扮演女主角。
③爱博尼·斯古鲁奇(Eb enezer Scrooge),《圣诞颂歌》中的主角,在圣诞夜见到了鬼魂。
3
特鲁迪四点三刻就离开了办公室,这对她来说是提早下班。她又走回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的街角,当快到哈马舍尔德广场时,那种麻得发刺的感觉再次从她腿间爬上来,一直蔓延到腹部,但尽管如此,她没有丝毫犹豫。她就这么站在街角,也不理睬白色“行”灯转成了红色“停”灯,接着她像芭蕾舞演员那样在原地转了一个小圈,对第二大道上的来往人流视若无睹。同样匆忙的过路人对她也视若不见。
“正是在这里,”她喃喃自语。“一切正是在这里发生。我知道就在这里。她问我穿几码的鞋,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我本来应该告诉她的,甚至如果她问我内裤的颜色我也会乖乖告诉她,我害怕极了——可我还没来得及,她说……”
“算了,苏珊娜说你看上去大概穿七码。应该可以的。”
呃,不对,最后那句话她并没有说完,不过特鲁迪相当肯定那个女人本来正打算这么说的。只不过就在那一瞬间她的脸变了样子,就像一个喜剧演员准备模仿比尔·克林顿,或迈克尔·杰克逊,或者乔治·克鲁尼。她开口求救,还说出了她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苏珊娜·迪恩,”特鲁迪喃喃自语。“就叫这名字。我没告诉过安达西警官。”
呃,对,是没告诉过。安达西警官,滚一边儿去吧。他和他的汽车站、小店,统统滚一边儿去。
那个女人——苏珊娜·迪恩,乌比·戈德堡①,柯瑞塔·斯科特·金②,管她到底是谁——一认为她自己怀孕了,认为她快生了。我几乎能肯定。可是你看她的样子像是个孕妇吗,特鲁迪?
“不像,”她又自答道。
四十六街的上城区那边的交通灯再一次由白转红,特鲁迪突然发现自己平静了下来。就在她右侧的哈马舍尔德广场边,有样东西让她顿时平静下来,仿佛有一只手抚平纠结的眉头、一句话安慰你说没问题,绝对没有任何问题会让你有麻得发刺的感觉。
一阵嗡鸣声钻入她的耳朵,她听见。甜蜜的嗡鸣声。
“那不是嗡鸣,”她自言自语的当口交通灯再一次由红转白(她还记得她大学时的一个男朋友曾经说过,最糟糕的轮回就是投胎转世做了交通灯)。“不对,不是嗡鸣,是歌声。”
与此同时,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右边响起——吓了她一跳,却并没有让她害怕。“没错儿,”他接口道。特鲁迪转过身,看见一个四十出头的绅士。“我一直到这儿来的。既然我们俩都听到这声音,我要告诉你一些事儿——我年轻的时候脸上的青春痘长得极度可怕,几乎能说是世界之最。我觉得是这儿治好了我。”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