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走人的。
埃蒂不会再看见他了。他只希望埃蒂能记得所有的那些……
叙述的语调与拍击海滩的浪声没有太大区别,说话声被卷入阵阵波涛声中——
他们正在海滩上朝北边的方向艰难行进。罗兰听了这个故事,什么也没说。是埃蒂
不明白这整个事情,埃蒂卷入这事儿整整十年了——也许还不止,从一开始他头脑
就非常清醒。埃蒂没有把这个故事告诉罗兰;埃蒂最终还是把故事告诉了他自己。
那也行啊。枪侠充其量会这么想,他们反正有的是时间,说说闲话也是打发时
间的一种方式。
埃蒂说他脑子里老是会想着亨利的膝盖,那道扭曲的伤疤几乎从上到下覆盖了
他整条腿(当然伤是治愈了,亨利差不多只能跛着腿走路……当他和埃蒂吵架时,
他的腿就跛得更厉害了);他老是想着亨利的所有事情和亨利为他做出的所有牺牲,
他还老是想着一些更为实际的情形:亨利不可能在街上再混多久。他很有可能就会
成为虎狼出没的丛林中的一只小兔子。这么下去,不到一个星期亨利就得被关进监
狱或是让人抬进贝尔维尤(指纽约大学附属贝尔维尤医院)。
所以他求亨利歇手,亨利最终答允他注射量不超过目前的上限,六个月后,埃
蒂的胳膊也便跟亨利一样了。从那一刻起,事情就不可避免地急转直下,直到埃蒂
从巴哈马藏着东西过来,罗兰突然闯入他的生活为止。
换了另一个人,一个更为讲求实际而不像罗兰那么自省的人,可能会问,(如
果不便问出声的话,会在心里自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个人要卷入这样的
事情?为什么这个一再说自己很弱的人会那么古怪,甚至要疯狂地走向毁灭呢?
枪侠没有提出这样的问题,甚至没有在脑子里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库斯伯特也
许会发问;库斯伯特什么事情都要问,他就是被那些问题给毒死的,嘴里含着一个
问题死去的。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柯特的最后一批枪侠,那个起初有五
十六人的班级,到后来只剩下十三个,后来这些人也都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只
剩下罗兰。
他是最后的枪侠,继续活在这个日益陈腐、贫瘠而空虚的世界里。
十三,他记得柯特在出道仪式前一天说的话。这是一个邪门的数字。第二天,
三十年来第一次——柯特没有出席仪式。他最后一批得意弟子走进他的别墅里,第
一次跪在他脚前,垂颔领命,然后起身接受他的祝贺之吻,第一次由他给他们的枪
填装子弹。九个星期后,柯特死了。死于中毒,有人这么说。他死后两年,最后一
场血腥的国内战争开始了。惨烈的大屠杀一直蔓延到文明的最后堡垒,毁掉了他们
曾视为如此强大的光明和理性,就像海浪轻松地冲走孩子用沙子搭建的城堡。
所以他成了最后的枪侠,也许他存活下来的原因只是简约与务实的精神颠覆了
天性中阴郁的浪漫气质。他明白只有三件事情是重大的:人总有一死,命定之责,
还有那座塔。
这就够让他操心的了。
大约四点钟时埃蒂说完了他的故事,这是他们在茫茫一片海滩上向北行进的第
二三天。海滩本身似乎单纯如一,毫无变化。如果要找一个行程的标识,只能朝左
边张望,也就是东边的方向。那些高低起伏的山峦开始出现柔和的轮廓,有的地方
似乎往下凹陷了。他们已朝北面走了这许多路,高峻的群山可能正渐渐地被那些起
伏的丘陵所取代。
埃蒂说出自己的故事之后就消沉下来,一声小吭,他们接着走出的半个钟头乃
至更多的时间里,两人都没说一句话。埃蒂时常扫他一眼。罗兰知道埃蒂不明白他
其实已经了解埃蒂这些眼神的意思了;他过多地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中了。罗兰也知
道埃蒂在等待着什么:一个回应。或者类似回应的表示。任何表示都行。埃蒂两次
张开嘴,却又马上闭上了。最后他还是开口向枪侠问出那个其实他心里早已了然的
问题。
“那么,你对这事儿是怎么想的?”
“我想的是你在这儿。”
埃蒂停住脚步,伸出一对拳头朝他屁股上捶过去。“就这样啦?
就这样啦?“
“我就只知道这样了,”枪侠回答。他失去手指和脚趾那地方又一牵一扯地痒
了起来。他想最好能从埃蒂的世界里再弄点阿司丁就好了。
“你对这所有的一切就没有一点儿看法吗?”
枪侠也许该举起他残缺的右手说,你这愚蠢的白痴,怎么老想着那些事情的意
义,但这想法只是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他也不打算把心里想的另一句话拎出来发问
:在芸芸众生之中,为什么偏你埃蒂能在不同的宇宙空间里生存?他平静地面对埃
蒂,只说了一声,“这是命运(借自古埃及的语言,本义是”轮子“,衍生出”命
运轮回“的比喻)。”
“什么是命运?”埃蒂的声音很刺耳。“我从没听说过这词儿。除非你能再把
那娃娃腔的损人词儿连着说两次。”
“我不知道怎么说,”枪侠说。“这意思是指责任,要不就是命该如此,或者,
在标准文本里,它表明你必须前往的地方。”
埃蒂竭力想同时表现出惊恐、讨厌和好奇的神色。“那么说两遍吧,罗兰,你
这发音很像小孩骂人。”
枪侠耸耸肩。“我不想讨论哲学,我没学过历史。我只知道过去的都过去了,
前面的东西就在前面。接下来就是命运了,要好好留意这个命运。”
“是吗?”埃蒂朝北面望去。“我看见的未来就是九亿公里的他妈的一成不变
的海滩。如果说那就是未来,命运,或是运势就是一样的东西了。我们也许有足够
的子弹去砰的一下打死五六个或更多的大龙虾那路玩意儿,但接下来我们可能会落
到个只能用石头去砸它们的地步了。我们往哪边走?”
有一瞬间,罗兰确实想过一下埃蒂是不是也曾向他的哥哥问过这话,但提出这
样的问题只能意味着招致许多莫名其妙的争吵。所以他只是朝北边的方向伸了伸大
拇指,说,“那边。开始有门儿了。”
埃蒂看着那边,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满地的贝壳和灰色砾石,一模一样的景致。
他回头看着罗兰,想嘲笑他,可是在他脸上看见的却是宁静和坚定,他又朝着那边
看。斜起眼睛看。他举起右手遮在脸上,挡住西边晒过来的日光。他竭力想要看清
楚什么东西,任何东西都行,狗屎,哪怕海市蜃楼也好。却什么也没看见。
“你是在跟我胡说八道吧,”埃蒂慢声慢调地说,“我得说这可别是一场该死
的骗局吧。我在巴拉扎的办公室里就把自己的性命都交给你这一路奔波了。”
“我知道的。”枪侠微笑了一一罕见的微笑在他脸上稍纵即逝,就像乌云密布
的天空闪过的一道阳光,“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你公正发牌的原因,埃蒂。就在那儿。
我在一个小时前就看见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海市蜃楼,或是什么意念之物,但它
确实足在那儿,真的。”
埃蒂又朝那边张望,一直看到眼泪都从眼角边流出来了。最后他说,“除了海
滩我什么东西也没看见。我的视力可是正常哦。”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真要有什么能看见的东西在那儿,我一定能看得见!”但埃蒂说着又
有些犹豫。他不知道枪侠那神情坚定的蓝眼睛看到的能比他远多少。也许比他远一
点儿。
也许远很多。
“你会看见的。”枪侠说。
“看见什么?”
“我们今天到不了那儿,但如果你要像你说的那样看得见,你会在太阳照射到
海面之前看见它——除非你只是站在这儿闲聊天不动身。”
“命运。”埃蒂用一种好玩的声音说。
罗兰点点头。“命运。”
“命运,”埃蒂说着笑了起来。“快点,罗兰。我们开路吧。如果在太阳照在
海面之前我还什么都看不到的话,你就欠我一顿鸡肉餐了,或者一份麦当劳的大号
汉堡,或者其他任何东西,只要不是大龙虾就行。”
“来吧。”
他们又上路了,在太阳拱起的影子碰到地平线之前他们整整走了一小时,这时
埃蒂·迪恩远远地看见一个物形了——影影绰绰,时隐时现,但肯定是在那儿,是
一个没出现过的新的东西。
“好啊,”他说。“我看见了。你准是有一双超人(指好莱坞同名影片中的主
人公)似的眼睛。”
“准?”
“别管它了。你确实有一种赶不上趟的文化时差症,你知道吗?”
“什么?”
埃蒂笑了。“别管它了。那是什么?”
“你会看见的。”没等埃蒂提出别的问题,枪侠已经开始往前走了。
二十分钟后,埃蒂觉得自己真的是看见了。又过了一刻钟,他确信这是真的。
海滩上的那个目标物还在两英里,也许是三英里开外的地方,但他已经看清了那是
什么东西。一扇门。是真的。又是一扇门。
那天晚上他俩都没睡好,他们起身后,趁太阳把群山模糊的身影廓清之前又走
了一个小时。他们抵达门前,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好照射到他们身上,使他们显得
格外庄严,格外安详。阳光像灯一样照亮了他们满是须茬的脸颊。枪侠在晨曦中又
像是回到了四十岁光景,当年罗兰带着那只名叫戴维的鹰去跟柯特决斗,而埃蒂一
点不比他那时显老。
这扇门和第一扇几乎一样,除了镌在上面的字:
影子女士
“原来是这么回事,”埃蒂打量着那扇门慢吞吞地说。门耸立在那儿,铰链连
接的那道形迹无觅的侧壁似是世界的边缘,从那儿划开了此岸与彼岸、这一空间与
另一空间。耸立的门上铭刻着先知的预言,真似磐石,遥如星汉。
“是这样。”枪侠肯定地说。
“命运。”
“命运。”
“这就是你要抽三张牌里的第二张的地方了?”
“好像是。”
枪侠对埃蒂的心思比埃蒂自己还明白得快些。在埃蒂想要做什么之前他就看见
埃蒂的动作了。他完全可以不等埃蒂回过神来就转身给他两枪打断他的胳膊,可是
他一动也没动。他由着埃蒂悄悄从他左边枪套里抽出左轮枪。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
回让别人未经他允许拿走自己的武器——这件武器问世以来还没有过这样的事儿。
他没去阻止这举动。他转过身心平气和地看着埃蒂,甚至是一脸温煦的表情。
埃蒂青灰色的脸绷得紧紧的。那双眼睛睁得老大,眼珠子周围一圈眼白格外分
明。他用两手端着左轮枪,枪口左右摆动着,他调整着朝中心瞄准,忽而挪开枪口,
然后又朝中心瞄准,随之又挪开了。
“打开它。”他说。
“你是在犯傻吧,”枪侠的语气依然温煦平和。“你我都不知道这门通向哪儿。
它不一定是通往你那个世界的通道,你那个世界就让它去好了。我们都知道,这影
子夫人没准会有八只眼睛和九条胳膊,就像苏维亚。就算打开的是通向你那个世界
的门,那边的时间很有可能还在你出生很久以前,要不就是你死了很久以后。”
埃蒂紧张地笑笑。“告诉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