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敬之毫不犹豫地回答:“成!”
那人从衣兜里捏咕出一个纸包,递给萧敬之,萧敬之也不打开,回头从钱柜里拿出两张银票,递给那人,说:“这是三百大洋,您的东西要是不灵,就这么着了,要是东西灵,咱们另说。”
那人接过银票说:“那我们哥儿几个谢谢您了!”
萧敬之打开纸包,看那翠片:这块翠比鸡蛋略小,三块大洋薄厚,玻璃地,水头好,通身绿色,中间是个黄杨绿的大桃,带着几片桃叶,大桃右下方有个菠菜绿的小葫芦。最奇的是桃子右上边落着个莺哥绿的蝙蝠,小东西扬首展翅,神色生动,活龙活现。三样东西深浅有别,层次分明,制作者匠心独运,意在从蝙蝠、葫芦、寿桃上各取一个字,作为谐音,便是福、禄、寿三个字。
这块翠质地优良,做工精巧,年份也好,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珍品。萧敬之看罢,交给翠莲看,翠莲拿放大镜仔细看了,轻轻点点头儿,收好翠件,随后拿出一张银票递给萧敬之。萧敬之看看银票,交给那个年长的人,说:“这是两千大洋,请诸位收下。”
五个人一下全愣住了,其中一位说:“好家伙,给这么多!”
又一个说:“掌柜的真够仗义!”
年长的那位冲萧敬之抱抱拳:“谢谢掌柜,谢谢内掌柜!以后要用得着我们哥儿几个,言语一声!”说罢,回头喊道:“走啊,先到会贤居吃顿白水杂碎,然后把银票换成大洋,大家平分!”几个人哄笑着走了,走到门口还听到有人说:“下回有好货还往这儿送!”
几个人走后,翠莲对那块福禄寿翠爱不释手,反复赏玩。萧敬之看着心里高兴,对翠莲说:“管他挣不挣钱,在这个位置上能买到喜爱的东西,就是乐趣。”
中午,翠莲下厨房,做的冬瓜片羊肉汆丸子,见长生到煤市街买烧饼回来,她用围裙擦着手说:“你们爷儿俩先吃,我到前边凉快凉快。”长生说:“师母和师父先吃。”萧敬之说:“都是一样的饭菜,她让咱们先吃,咱就先吃吧。”师徒两个到后屋连吃带喝,吃得满头大汗。
饭罢,一同到店堂来,换翠莲吃饭,翠莲却站着不动。萧敬之眼睛直瞪瞪地看着货架,问翠莲:“你刚才没出去吧?”翠莲说:“我想给你买包辣椒面,到门口转了一圈儿。”萧敬之说:“坏了,咱那尊白玉佛没了”。生长吓了一跳:刚才还看到,敦敦实实一尊白玉佛,真的就不见了。后悔不如自己晚一会儿吃饭;更后悔买烧饼时没给师父带回辣椒面。
他偷偷地看师父,师父没有着急,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翠莲轻松地说:“这贼手也太快了,转眼的工夫,就偷了一尊玉佛。”萧敬之说:“丢就丢了吧,先吃饭去,一会儿凉了。”翠莲没有动身,看着丈夫,咯咯地笑了起来。
萧敬之微笑地对长生说:“你看,丢了东西她还笑。”翠莲听了越发笑个没完,萧敬之好像意识到什么,遂问道:“你笑什么?”翠莲说:“告诉你吧:那尊佛刚才让我卖了。”“卖了?卖多少大洋?”翠莲说:“你猜!”萧敬之说:“两千块,要是我少两千块不卖。”翠莲笑道:“你再猜猜。”萧敬之问:“往多猜还是往少猜?”翠莲说:“往多猜。”萧敬之问:“三千!”翠莲说:“还要多。”萧敬之问:“你到底买了多少?”
翠莲笑而不答,伸手从钱柜里拿出一张银票,递给萧敬之,萧敬之接过一看,面值是大洋五千。萧敬之拿着银票感慨地自言自语:“你也真是有能耐,这一笔生意,整个商店就回来六分之一了。”翠莲笑说:“咱们今天买的那福禄寿挂件,要比玉佛值钱。”
第四部分:烟壶兜鍪(4)
阴历腊月上旬,天气骤冷,廊房二条出现一老一少两个上海人,来销售翠玉原石。来人姓景,是父子两个,住在前门大街金元旅社,听说带来的是一块罕见的大翠玉原石。
消息传开,廊房二条一些有实力的店掌柜,争相到金元旅店去看货。廊房二条往来金元旅社的人络绎不绝,就连花市的,珠市口儿的玉器店掌柜也闻讯赶来。景家父子住在一楼,屋子里的人总是挤得满满的。
来的人虽多,但尽是看的,问价的却少。人们问了要价,笑一笑,回头就走,真正还价的却一个没有,这就是说,没有正经买主。
买翠玉原石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买卖,一是要动用大量资金,二是隔皮买瓤,吉凶难卜。原石外面往往被灰黄坚硬的石皮裹得严严实实,只在上方凿去一小块石皮,叫做开门子,单单从开的门子来判断整块翠料品质如何,简直和押宝差不多,行里的人叫做隔山打老牛。
就是再有本事的行家,对此也望而生畏,平时鉴别翡翠的能耐,在这里几乎完全无用武之地。首先,东西太大,没法测其重量,再者,整个翠料被石皮重重包裹,即使破开石皮的门子,也透不出光线,只能看到铜钱大小的一块碧绿。假如这绿是靠皮绿,就只有宣纸那么薄薄一层,里面全是白色的石头,花了几万大洋买下来,岂不是拿着身家性命开玩笑?廊房二条琳琅阁高掌柜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高掌柜资金雄厚,眼力也好,生意做得得心应手,在同行中赢得了很高的威信。
前年秋天,也是在这个金元旅店,买了将军罐大小的一块翠玉原石,好钱花了三万大洋,老先生戴着花镜,看着翠料开门子处,反复观察翠面的石纹,当他确认是块好料之后,当即交了银票。雇车拉回店去,请工匠破开翠玉原石,清楚地看见里面是一片白色,只有开门子的地方烧饼大小,大钱薄厚的一层绿。高掌柜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当时晕了过去,没熬到立冬,就一命归西了。
热闹了十多天,景先生的房间渐渐冷落,眼看年末岁尾,行里的人们都忙着筹备去厂甸出摊床,景先生的翠玉原石更是无人问津。对此,景先生却处之泰然,每日在宽敞的包间里吃香的、喝辣的。
一直到次年正月,一天,下着小雪,景先生在旅馆里吃着烤鸭,喝着二锅头,对他儿子景星说:“我就不相信,这么大的北京城,就没有一个识货的!”话刚说完,忽听有人敲门,景星开了门,景先生看到进来一男一女,他们头顶和肩上微湿,显然在走廊里掸掉了头上、肩上的雪花,是两个挺规矩的人。
景先生放下酒杯,吐出嘴里的鸭掌,站起身来作揖。
来人还礼道:“您可是上海景先生?”
“贱姓景,请问先生贵姓?怎么称呼?”
“免贵姓萧,萧敬之。”
“久仰久仰。不知萧先生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晚辈与拙荆来拜访先生,想看看您的翠料原石。”
“请。”景先生离开坐席,景星已经揭去蒙在原石上的红布。这两位是三天来首次光顾的人,站在小方几前,萧敬之看到大翠石形如兜鍪,体大数倍,通体呈土黄色,有如一块顽石,只有兜鍪的左上方凿去一块石皮,裸露出晶莹的碧绿,石前,一个小巧玲珑的铜香炉,燃着一枚紫香,香烟袅袅,香气萧穆。
陈翠莲看到过小块的翠玉原石,这样大的原石令她惊异,她立即被吸引过去。她看到石破处,凝聚着奇异的碧绿,闪烁着绚丽的光辉,陈翠莲拿出放大镜,凝神静气,细心观察晶面,研究纹理的走向。屋里的三个人被翠莲专注的神情感染,缄默无言,室内寂静异常,人们似乎可以听到室外极其轻微的落雪声。
此时此刻,状如兜鍪的原石,在翠莲眼里再不是灰黄色的顽石,它已经幻化成为一个碧绿的七级宝塔;一对闪光的翠麒麟;还有一尊坐佛,佛陀身后碔砆参差,老松盘曲……
察看良久,翠莲收起放大镜,萧敬之会意,坐在红木太师椅上。萧敬之投来问讯的目光,翠莲微微点头,萧敬之会意,遂问景先生:“先生这块翠石开价多少?”
“没有谎言,大洋五万。”
“我给您大洋四万,您看怎样?”萧敬之沉思一会儿,缓缓说道。
景先生低头沉吟良久,抬头说道:“四万给您,我和萧先生交个朋友。”
萧敬之拿出银票来,交给景先生,出去到车口儿叫了辆洋车。景先生让景星和车夫把翠石搭上洋车,萧敬之与景先生拱手道了别,叫车夫慢慢拉着翠料,自己和翠莲跟着车走,冒着雪回到廊房二条荟萃阁。到家,天色渐渐黑了,长生出来和车夫卸了车,稳稳地将翠石抬进屋去。办完这件事儿,萧敬之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
外面的雪还在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