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周而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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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 第2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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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瑞芳一把拉着儿子走进客厅,一边说:
  “快进来歇一会吧。”
  朱瑞芳的两只眼睛一会也没有离开过徐守仁,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站在他身旁,用手按着他的肩膀,忍不住伤心地说:
  “看你,人瘦成这个样子,面孔苍白,像生了一场大病一样……”朱瑞芳看到儿子有些消瘦,没有从前那样浑身都是肉,一阵心酸,眼眶润湿,眼泪快要掉下来了,怕给人看到,把她腋下的手绢取了下来,拭了拭眼睛,痛惜地问道,“你在里头吃的饱吗?”
  “吃的饱……”
  “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呢?”
  “吃的是糙米饭,也没有多少小菜,哪能会胖呢?”
  “我每次探视给你带的小菜,你没有收到吗?”
  “都收到了。……”
  “面孔为啥这样苍白?”监狱里没有镜子,徐守仁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怎样苍白,一时愣住了,没有吭声。
  “关在监牢里,整天晒不到太阳,面孔当然苍白。”徐义德没料到儿子出来这么快,觉得应该让他在监狱里多受点教育才好,免得回到家里来又闹翻了天。看朱瑞芳问长问短,有点不耐烦,暗中顶了她一句。
  朱瑞芳没有在意,按着儿子的肩膀,关心地说:
  “让我看看你的手。”
  徐守仁把手伸在娘面前,她轻轻地抚摩着,惊异地说:
  “这只手怎么变啦?我记得从前是雪白细嫩的,现在为啥长了这么厚的老茧?义德,你看看,这只手多粗!”
  徐义德不耐烦地望了她一眼:
  “孩子刚回来,让他坐下来,好好歇一会,别老是站着。”
  “哎呀,你不说,我倒忘记了。”朱瑞芳拉着徐守仁走到矮圆桌的双人沙发那里坐下,说,“累了吧,歇歇。”
  老王听说徐守仁回来,连忙泡了一杯浓茶,用福建漆托盘送了进来,走到徐守仁面前说:
  “大少爷,你好,喝杯热茶。”
  “谢谢你,老王。”
  朱瑞芳对徐义德说:
  “孩子回来,身体这么不好,要好好给他补补。”
  “唔。”徐义德应付地答了一声。
  “这孩子比过去懂事啦!”
  “长了这么大,应该懂事啦!”
  徐守仁端起那杯狮峰龙井茶,只见茶色清澈,香气清新,一口下去感到味道醇厚,顿时精神一振,满嘴芬芳,舌头上甜丝丝的。他咕噜咕噜地又喝了好几口。他从来不知道绿茶这么好喝:
  “这茶真好喝,老王,给我再泡一杯。”
  “好的,给你多加点叶子。”
  一眨眼的工夫,老王把另一杯绿茶放在他的面前。他端起茶杯,留心看了一下客厅:大太太和林宛芝坐在进门右首靠墙的那一排沙发上;没料到家里的人都在,连吴兰珍也在,坐在大太太身边。林宛芝一个劲看他,大概心里在笑话他吧,不然,为啥老盯着他呢?幸好娘坐在他旁边。林宛芝敢怎么样?他端着茶杯,一口一口品着,也不看大家,也不说一句话。客厅里突然鸦雀无声,沉寂起来了。
  徐义德坐在徐守仁对面,看他低头喝茶,好像有啥心事。徐义德怕他又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别是从监狱里逃了出来的,要是给政府知道,问题可就大啦。徐义德怀疑地问:
  “你不是还有几个月刑期才满吗?”
  “是的。”
  “那你为啥不听我的话,在里面遵守规定,好好学习,改邪归正,重新做人,怎么又回来呢?”
  “是法院要我回来的。”
  “要你回来的?”徐义德棱起眉峰,有点困惑。
  徐守仁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徐义德,说:
  “你看。”
  徐义德接过那张纸,打开一看,那上面写的是:
  青年徐守仁,受流氓诱骗,腐化堕落,进行偷盗,破坏革命秩序。判处一年徒刑后,在狱中积极劳动,努力学习,并对所犯罪过,确有所悔改,决定予以假释。
  上海市人民法院
  在上海市人民法院下面还盖了法院鲜红的圆圆的大图章。徐义德看到后面,眉峰开朗,脸上也隐隐露出了笑意,说:
  “那好哇。”
  “这次能够提前假释,就是听了爸爸的话,监狱里要我做啥我就做啥,每天到工厂工作八个小时。我学会了排字、拼版、打纸型,还学会了开印刷机器哩。要不,我的手就会那么粗!”他把手摊给大家看。
  “在牢里还学会这些本事,真了不起!”大太太闹不清拼版和纸型一些名词,只听懂了开印刷机器。就凭这个,本事也不小哩。她想一定是得到观音菩萨暗中保佑,消了灾。她要是不念那一万遍观音菩萨宝咒,守仁这孩子一定蹲在监狱里还出不来哩。她说:“我知道菩萨保佑你,你早晚要出来的。”“这倒不错,”林宛芝淡淡地搭了一句,“在里面还学了技术,成了排字工人啦。”
  “那可不是!不是我吹牛,现在要是让我到印刷厂去,我准可以当一名工人。”徐守仁夸耀地转过身来,对徐义德说:
  “下了工,没有事,我就看书,看《解放日报》,……”
  “你看什么书?”娘没想到在狱中还可以看书,后悔没有给儿子送书进去。
  “小说。”
  “不学正经的,又看这些闲书。”徐义德的眉头有点皱了起来。
  “我看的那本《普通一兵》,写得很好。主人公马特洛索夫原来是一个流浪儿,后来变成一个英雄了。他那坚强的意志,走上正确的道路,给了我很大的教育。你不是要我努力学习吗?我在里面一点时间也不浪费,听你的话,有空,我就拿本书看。……”他想过去父母对自己的教导,只当耳边风。娘为了不叫他整天和流氓阿飞鬼混,亲自陪他到电影院去看电影。看了一会电影,他说要到厕所去,就溜走了。爸爸规定他每天晚上九点钟一定要回家。多少个黑夜娘都守在他的身旁,怕他出去胡闯。等娘睡觉,他悄悄地溜走,找楼文龙他们白相去了。他最后走上偷窃的道路,叫人民警察抓进了监狱。在监狱的管教下,他才一步一步走上正确的道路。想到这里,看到爸爸和娘,觉得对他们不住,一阵心酸,忍不住淌下几滴眼泪,声音有点呜咽,话也说不下去了。
  朱瑞芳没有料到儿子回来的这么快,大家恰巧都在客厅里,给她一个措手不及。守仁出事,她一直想瞒着家里人,只是和丈夫私下商量怎么营救。其实家里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回事,她不提,大家就不作声。现在守仁当着众人的面回到家里,一切都暴露无遗了。她想止住,却又没法挽回,只好让徐义德问长问短。守仁这孩子也不懂事,不管啥事体都毫无顾忌地侃侃而谈。她坐在旁边心里扑咚扑咚地跳,怕他把丢脸的事都说出来。她看到徐守仁掉下了眼泪,用手绢给他拭了拭,自己的眼睛也有点红了。她噙住泪水,指着徐义德说:“孩子刚回来,问长问短,问个不停,也不让孩子歇歇。”
  “孩子不是坐在你旁边歇着吗?”徐义德看到徐守仁,感慨万端,原来以为这块材料永远成不了器,现在坐在他面前的竟变成另一个青年了。他望着徐守仁激动地说:“孩子,要在解放前,你就完啦;现在,人民政府挽救了你,领你走上了正路。你今后怎么打算?”
  “我在公共汽车上已经想过了。准备到母校去看看老师,看看同学,请求他们给我指导和帮助。我要努力学习,重新做人。我想订出作息时间表和学习计划,争取暑假以后插到高三,继续读完中学。”
  “想的倒对,”徐义德点点头,说,“这要看你今后的行动了。”
  徐守仁听出爸爸对他不大信任,心里觉得难受,想起自己过去的言行,又认为爸爸的怀疑是有理由的。他深深痛恨自己的过去,说:
  “过去我错了,没有听你们的话。我看到国家和社会上的人都在进步,很多人睁大眼睛看着我,家里这样关心我,我还能再堕落下去吗?再堕落下去,我还算人吗?爸爸,你相信我,我以后再也不会丢你的脸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了。但他说的意思大家都明白的。
  “孩子,我们相信你,别难过。”朱瑞芳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热泪盈眶,连忙用手绢捂着眼睛,把泪水拭去,说,“你爸爸也是为你好。”
  大太太看徐守仁回来,心里着实高兴,见母子俩谈着谈着都哭了起来,便说:
  “守仁回来了,有话以后慢慢谈。还是谈谈去西湖的事吧。现在守仁回来了,”她对朱瑞芳说:“你也可以出去散散心啦。”
  吴兰珍就要在复旦大学毕业了。大太太想带姨侄女出去白相。大家都想去杭州玩玩,只有朱瑞芳心里不乐意,也不好意思扫大太太的兴。一提起杭州,她就想起了儿子。儿子被捕时,她说是到杭州白相去了,可是一直没有下落。儿子还关在监狱里,她哪里有心情去杭州游山逛水?现在儿子突然回来了,这倒引起她的兴趣来了。她说:
  “也好,带守仁一道去白相。”
  “你们去吧,我留下来看家。”刚才林宛芝对杭州的兴趣极浓,一则没有去过,早就听说西湖的盛名了;二则朱瑞芳不去,大太太有姨侄女跟着,她可以和徐义德在西湖上痛痛快快白相。现在朱瑞芳和徐守仁要去,她觉得没有啥意思了。
  “刚才你不是说没有去过杭州,要去白相吗?”大太太奇怪地望着林宛芝。
  “杭州我是想去的,下回再去也是一样的。”
  “大家一道去,热热闹闹,多好!怎么忽然又不去呢?”去杭州是大太太想起的,她以主人身分再一次邀请。
  “这么大的房子,总得有人看家啊,大家都去怎么行呢!”“这样好了,”朱瑞芳发觉林宛芝不欢喜她去,便说,“我和守仁看家,你们都去。”
  “这多不好,守仁早就嚷嚷要去杭州,现在他回来了,正好一道去。”大太太问守仁,“去啵?”
  “去。”守仁一个劲点头,“娘,你也去!”
  “我去?家呢?宛芝说得对,总得有人看家啊!”朱瑞芳说完了就看林宛芝一眼,她希望林宛芝留下,她好在杭州畅畅快快地和徐义德谈谈。料想林宛芝不会反对。她留在上海不会寂寞的,冯永祥一定来侍候,那就有一场好戏可看了。林宛芝接上去说:
  “我不是说了吗?我看家。”
  “你看家?”
  朱瑞芳既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她望着徐义德。徐守仁回来给徐义德带来意外的喜悦,朱瑞芳和林宛芝互相推让不去杭州,又使他处在尴尬的地位。他不好同意谁不去杭州,林宛芝要是不去的话,逛西湖简直一点意思也没有。大太太有她的姨侄女,朱瑞芳有她的爱子,他呢?站在西湖边上发呆吗?那还不如留在上海和江菊霞坐坐咖啡馆,那倒蛮有意思。他说:
  “大家别客气了,你们都去,我留下来看家。”
  “这怎么行呢?”大太太首先反对。徐义德自从讨了朱瑞芳,很少和她一道出去白相。有了林宛芝,更不必说了,徐义德连朱瑞芳也不大带出去了。这回姨侄女大学毕业,好容易说动了徐义德,和大家一道上杭州,她心里正高兴,他难得暗她这一回,忽然又要变身。她感到懊丧,想竭力挠回,“你刚才不是答应去吗?”
  “刚才是答应的。现在想想,民建分会这一阵很忙,赵副主委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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