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周而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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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 第3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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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营的招牌来了,你们快来看哟,合营的招牌来了!”
  大家都围上来,这时候郑兴发才看到捧着合营招牌的是秦妈妈和汤阿英。
  秦妈妈从余静那里知道车间的报喜队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有的车间已经出发了。她就向梅佐贤和余静建议:把合营招牌交给车间报喜队抬着,在车间里走一趟。他们都同意,秦妈妈带着合营招牌,遇上汤阿英她们。汤阿英一见那块白底黑字的招牌,竟抱着拍了掌起来,大家抢着看,抢着抱,要不是秦妈妈催着快到别的车间报喜去,人们还不肯放下。汤阿英和秦妈妈一道捧着这块招牌,随着细纱间的报喜队,一同到了清花间。
  清花间和钢丝车间的工人把报喜队团团围在清花机旁边,钟珮文在合营招牌后面使劲打鼓,咚咚的鼓声激动人心,每一个人的心里也像是欢快的鼓声一样的扑咚扑咚地响着。心里跳动得最厉害的是郑兴发。他看到那块合营招牌,想起过去沪江工人的生活,他高兴得眼睛里流出了快乐的泪水,透过泪水他看见每一张喜笑颜开的熟悉的面孔。他盯着合营招牌,激动地挤到秦妈妈面前,高声叫道:
  “秦妈妈!秦妈妈!”他一时竟说不下去,大家不知道有啥事体,慢慢地静下来,他也冷静了一些,断断续续地说:
  “我要求工会,秦妈妈……我要求工会……”
  秦妈妈同情地安慰他:
  “郑师傅,你别急,有话慢慢说……”
  “我,我一定要求……”
  “你说好了,”汤阿英说,“都是自家人有啥闲话,讲出来好了。”
  “工会主席、副主席都在,你们两人答应我吧!”
  “究竟是啥事体呀?郑师傅!”秦妈妈笑着问。
  这时候郑兴发才真正冷静下来。他巡视了一下,说道:
  “我今天实在太兴奋了,太高兴了。我一生一世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也没有这样兴奋过,我亲眼看见沪江建厂的,现在沪江接受社会主义改造了,公私合营了,我们工人阶级要加强对企业的领导,担子更重了,我上了岁数,今年该退休了,可是,厂合营了,责任加重了,我能退休吗?你们说!”
  郑兴发突如其来的问题,大家没有思想准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汤阿英体会他的感情,也了解他的心情,立即应声答道:
  “不能退休,和我们一道干下去。”
  “不要退休,不要退休!”大家齐声叫道。
  “我不退休,秦妈妈,工会同意吗?”
  “我代表工会,同意你不退休!”
  “好!好啊。”
  大伙的欢呼声震动了整个清花间,钟珮文打的鼓声也越来越高了。郑兴发走到秦妈妈身旁,腼腆地说:
  “我还有一个要求,你让我和汤阿英捧着这块招牌,好不好?”
  “那还有不好的?”
  郑兴发和汤阿英捧着合营招牌,跟在报喜队后面,向前走去。
  厂长办公室楼上挂钟的摆声越来越清晰,徐义德听着声音翻来覆去睡不着。在滴答滴答的音响中,忽然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徐义德在床上默默地数着,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离明天还有一点钟了。一点钟,只有六十分钟啊,多么短促的时间。他霍地从床上坐起,扭开电灯,向办公室四面望望,好像寻找物事,眼光最后停留在下沿窗户上。窗外边不远就是一条煤碴路,一直通向工厂的大门,想到门口,他腾地跳下床来,匆匆忙忙穿好衣服,扣上深蓝色哔叽的人民装的纽扣,穿上贼亮的黑皮鞋,踉踉跄跄下了楼,顺着煤碴路径自向门口走去。快走到传达室那里,他看到门口有人,才放慢了脚步,踱着方步,潇洒地走到门口,这一带没有夜市,马路两边的商店早已打烊了,只有一两家小吃店还有灯光,里面热烘烘的,不时散发出白烟一般的蒸气。马路上行人很少,显得有点冷寂。他向马路两边望望,没有人,然后回过头来聚精会神地注视挂在大门左边的那块招牌:沪江纱厂,在路灯照耀下,黑底金字发着金晃晃的光芒。沪江纱厂盖成以后,这块金字招牌一直挂在这里,从来没有人动过,不管日晒雨淋,也不论白天黑夜,这四个金字总是闪闪发光。人们一走到这里,远远就看见了。随着企业不断扩大发展,沪江纱厂这块牌子已经越过长宁路,在上海滩上翱翔。棉纺业无人不知,市场上也无人不晓,大家都知道沪江出品的棉纱不错。
  徐义德随着沪江企业的发展,成了上海工商界的名人。可是这块招牌挂在大门上只剩下最后一天了,不,只剩下最后一小时了!
  他对着那块黑底金字的招牌望来望去,越望越觉得可爱,他瘫痪一般的站在那里稳稳不动。他真想永远让它挂在那里,任你狂风暴雨再也不能叫金字招牌褪掉半点光泽,可是行吗?里面车间传出来轰隆轰隆的巨响,震荡在他的耳边,他像从梦幻一般的境地清醒过来,望着招牌,沪江纱厂四个金字散发出刺眼的光芒,同时,不知道附近哪家养的公鸡,在夜色中提高嗓子喔喔啼叫。他自言自语地说:
  “已经很晚了,该回去了。”
  他走进大门,脚步沉重,步子迟缓。慢慢在那条笔直的煤碴路上,踱着方步,路边左右栽着两行柳树,柳条在夜风中轻轻飘扬。这些杨柳,他看了不知多少回了,可是没有今天夜里这样妩媚多姿,如同少妇的青丝随风飘扬,散发出一股沁人肺腑的清香。柳树后边的运动场上,有两个篮球架子,架子上面的篮圈闪着亮光。圈子四周的网也白得发光,他站在煤碴路上,眼前的事物,不管是高大的厂房,还是空阔的运动场,也不论是一草一木,还是堆在地上的破破烂烂,都闪闪发光,连他脚下的煤碴路也和往常不一样:在熠熠发光。他从来没有感到过厂里这些东西是这么可爱!他一边走着,一边回头望望。走到办公室,他站了下来。回转身去,顺着煤碴路望过去,一直望到大门,门外灯光辉煌。
  他又走到门口,发现那辉煌的灯光是来自闹哄哄的小吃店。他站下来,眼睛自然而然地又注视到那块叫他喜爱的金字招牌。他忘记了萧飒的秋风阵阵吹来。也不注意马路上的车辆经过,只顾凝神望着,看门的人见他徘徊不去东张西望,便过来问他:
  “徐总经理,你丢掉啥物事?”
  “唔,”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找着了没有?”
  “没有。”他漫不经心地答。
  “丢掉啥物事,我来帮你找!”
  他这才注意到对方讲话的意思,他摇摇头,说:
  “不,没啥,我散散步。”
  他又看了一阵招牌,才恋恋不舍地走进去,回到厂长办公室,解开上衣纽扣,准备睡了。
  第二天一清早,他睡在床上,忽然听见咚咚两声,门外有人敲门,他一骨碌爬起来,连忙把衣服穿好,过去开门,进来的是梅佐贤。他笑嘻嘻地问:
  “总经理,你早,没吵你吧?”
  “也该起来了,有事体吗?”
  “也没大事体,工人在车间里闹翻了天,东边也是报喜队,西边也是报喜队,现在捧着新招牌要到门口去,他们听说总经理昨天住在厂里,要我来请总经理!”
  “请我?”徐义德警惕地问道。
  “他们想请总经理一同到大门口去……”
  “去做啥?”
  “换招牌……”梅佐贤看徐总经理沉着脸,不敢说下去。
  “我不去。”
  “是呀,我说总经理昨天忙了一天,一定很累了,别去打扰他吧。他们一定不肯,说今天是我们厂里大喜的日子,挂公私合营招牌是件大事,要和总经理一同庆祝庆祝……”
  “换招牌当然是大喜事呀!我应该和工人同志们一道庆祝庆祝的,可是,我身体不舒服,你代表我和大家一起去换招牌吧。”
  “好的,好的,你太累了,好好休息吧。”梅佐贤走了,又站下,嗫嚅地说,“余静在车间等你哩,总经理,是不是去一下的好。”
  “对,还是去一下的好,换招牌是桩大事体呀!”他们两人向车间走去。
  报喜队像是一条长龙。捧着合营招牌的郑兴发现在让位给韩云程了。大家都抢着要捧,秦妈妈说,有汤阿英代表工人就够了,另外应该让给职员代表。韩云程转过身来捧着。大家不抢了,但都想上去摸一摸,看一看,仿佛看新娘子似的,挤来挤去。郑兴发的手闲不下来,他走进锣鼓队,接过一面大锣,欢乐地一边当当地敲着,一边笑得合不拢嘴来,连脸上的皱纹也好像在笑,走在报喜队最前头的是徐义德、梅佐贤和余静、秦妈妈他们。
  徐义德看到后面那许多工人跟着一同庆祝,兴奋地对余静说:
  “工人和我们这样热烈庆祝,在沪江还是头一回哩。”“是呀,”梅佐贤接着说,“在从前,做梦也想不到有这种场面。”
  “生产关系改了,工人和工厂的关系也不同了,自然就出现了这种场面。”余静对徐义德说。
  “看了这种场面,心里真舒畅。做起事来也有劲道。”徐义德假装高兴的样子说。
  “那可不,合营了,我们要更好地把生产抓一抓。”
  “最近这两天正考虑这件事哩,明天要不要开个会研究研究?总经理,”梅佐贤又转过来对余静说,“徐厂长。”
  “先把计划订出来,再开会具体讨论讨论,”余静说。
  “这样更好。个人和车间生产计划都有了。韩工程师制订的生产计划也快写好了。”梅佐贤说。
  “抓紧一点,这两天把它弄好。”徐义德吩咐梅佐贤。
  “这没问题,”梅佐贤说,“我今天就找韩工程师谈!”
  说话之间,队伍已经走到门口。梅佐贤站在凳子上,摘下黑底金字的招牌。韩云程和汤阿英马上把新招牌送上去,梅佐贤把它挂在原来的地方。一块簇新的白底黑字的招牌出现在大门口的左边:
    上海公私合营沪江棉纺厂
  郭彩娣在车间扎的那个大红彩球现在挂在新招牌上,使得新招牌越发显得鲜艳夺目,光采焕发,在清晨的骄阳中射出耀眼的光芒。大家围在新招牌前面一边鼓掌一边欢呼。秦妈妈在一旁点燃了鞭炮,噼噼啪啪的爆炸声中,不时夹着“通”的一声,“天地响”直冲云霄。汤阿英望着新招牌舍不得走,两只手鼓红了。她拉着管秀芬在人群中扭起秧歌来了。郭彩娣和谭招弟跟着扭了,许许多多的人也跟着扭了。余静站在旁边,用手打着拍子,汤阿英对余静说,
  “来吧!跟我们一道扭吧!”
  那边管秀芬把余静拉着和大家一道扭了。在马路上,大家一同欢快地扭着,踏着钟珮文、韩云程和郑兴发他们的锣鼓点子,越扭,人越多,几乎把柏油马路塞满了。锣鼓声和炮竹声和恣情欢乐的人声连成一片,响彻晴朗的天空。徐义德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新招牌。在大家欢乐声中,他悄悄回到厂长办公室,站在窗前,凝视着大门,打开窗户,噼噼啪啪的炮竹声震天价响,咚咚锵,咚咚锵的锣鼓声高入云霄。鼎沸的人声遍地涌来。他使劲把窗户一关,想把这些嘈嘈杂杂的声音关在窗外,巨大的欢乐的声音可不听他的指挥,仍然在他耳际萦绕,他用两只手把耳朵捂住,这也不行,还是听到巨大的音响。这巨大的音响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直向他的耳朵逼来。他干脆放下两手,对着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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