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尤凤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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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尤凤伟-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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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免玷污心爱的祖国。可是他没有找到。后来,他恍然大悟了,原来所谓叛国投敌
罪是指他在中学时期同一个东欧留学生的友谊通信,这事,他的同学叶大利是知道
的。事情很明白了,可笑可鄙。

    他记得,是叶大利的皮靴第一次踢开地下室的门。他与叶同窗同事近十载,从
没见过他像今天这么容光焕发,踌躇满志,他拖着长腔对他说,必须老老实实交代
叛国投敌的罪行,必须反戈一击,揭发黑后台李奎星,揭发得好,可以将功折罪。

    他记得,第二个推开地下室门的是他的妻子,她扑进他的怀里,哭得像个泪人,
一面哭,一面劝他交待自己的问题,争取宽大处理。秦兆源心如刀搅。他告诉她,
在中学时期,他响应团组织提出的同社会主义国家学生建立友好通信的号召,同一
名叫海丽格的波兰女中学生建立了通信联系,在通信中,两人互赠过书籍,画报,
照片,互相介绍了学校、家庭和本人的一些情况,后来因两国关系的变化,他们的
联系便中断了,对此,他从未认为这有什么问题。海丽格的书信和赠书到现在还保
存在家乡的一只小书箱里……

    就像变魔术一般,在半个月后的一次批斗大会上,那只小书箱已经作为“重要
罪证’”摆在台上。他被强迫大弯腰,眼睛却向台下四处寻觅他的妻。他看到了,
她坐在后面,低着头躲闪着他的目光。他的心战栗了。

    他记得,这次批判会后,郑草又到地下室见过他一次。他把脸转向一边不愿看
她。她委婉地告诉他,她代他交出书籍是为他好,可以得到造反派的信任。又说,
造反派整他是手段,目的是打倒李奎星,只要他承认有罪再转嫁到李奎星身上,一
切都会过去的,不要当书呆子,为了他们之间的爱……连秦兆源自己也不知道,他
的手是怎么重重地落在妻的脸上。她捂着左颊跑走了。世界真是变了,爱发了霉,
仇发了酵。

    不久,他的问题升级到由专政部门处理,满满一箱子国外书信这不是铁证如山
吗?那个叫海丽格的女间谍甚至在信中说,她热爱自己的祖国,感谢秦对她的祖国
的赞美和祝愿,这不足以证明秦兆源早已拜倒在修正主义脚下,甘当奴仆吗?再说,
按照逻辑推理,秦兆源为了讨好修正主义,必定会在去信中恶毒攻击中国,泄露国
家大量机密。只恨外调者不能出国,只好由知情人揭发,以推理做旁证了。后来他
知道,这一神圣使命理所当然地落在他的妻郑草身上。来自背后的箭是最致命的,
他终于被送到罪人之乡——岳西农场了。

    他记得,发配前组织上告诉他,他的妻子已经同他离了婚。后来他又听说,那
份他曾握着郑草手签过名的研究成果,在“卑贱者最聪明”的欢呼下,被郑草窃为
己有了;叶大利抛弃了自己的妻与郑草结了婚。啊,在人生的角逐中,他秦兆源是
个惨败者,他的事业,他的爱,像打落在嘴里的两颗牙齿,他咽进了肚里……

    “喂,秦——”传达老人的喊声把秦兆源拉回现实:“进去吧,进去……”

    啊,他真真实实地意识到自己眼前的处境,真真实实感觉到命运对自己无情的
嘲弄。

    “不,决不能忍受这一切!”他的自尊心在咆哮着,“士可杀不可侮,我要躲
开她,愈远愈好,那怕回到岳西!”

    回岳西吗?根本不可能,那么……他倏地记起李所长信中的一段话:“……我
热切欢迎你回所,十年浩劫、科研停滞,混乱不堪,工作需要你。当然,由于历史
因素造成的现状,可能会使你苦恼,若实在不愿回所,可以考虑调动你的工作……”
当时他曾淡淡一笑,在心里责怪老所长不理解他的心,就像百川归海,一个科研人
员怎能不回他的实验室?但现在,他终于明白所谓的“现状”是什么了,而且也真
地在思索“调动工作”四个字了。

    走么?难道真让古人说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吗?如果这样,那么,在岳
西卧薪尝胆的十余年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的眼前出现了农场那茫茫大地,那古城堡式的警戒线,那拥挤气闷的牢房,
那昏暗长明的狱灯……

    十二年漫长的光阴啊,比他从中学到大学的学业时期还长哟。他记得,刚走进
农场那时候,他悲痛欲绝,心灰意冷。但后来,他那像荒原小草一样倔犟的事业心
使他坚强起来。他开始认真思索怎样渡过这漫长的十二年。他计算过,出狱时他将
四十一岁,对于一个科研人员,这不算老,关键是科学上十二年的损失怎样来弥补。
国际上单细胞藻类的研究,他是了若指掌的,从现在看,我国还走在前面,那么十
二年之后呢?

    作为一个热爱祖国的科技工作者,他在狱中为国家的科学前景而担忧,他要带
着镣铐和外国人赛跑。从前他不就跑在外国人前面么?当然,现在,他注定要落后,
但只要有一天他洗清了冤屈,除掉了镣铐,他会来一个冲刺,冲到前面去的。

    十余年来,他从未间断过对自己专业的研究和思考,一遍一遍地设想新的方案。
在茫茫的田野上播种、锄草时,由于思考问题而突然像冻鱼似地僵住,曾受过多少
次斥责和处罚呀,但他默默忍受着;在昏暗的狱灯下,在粗糙的手纸上,他写下了
几十万字的笔记,这都是经过冷静思考和仔细推敲的宝贵成果呀。他永远都不会原
谅那个不讲理的人,斥责他晚上写字不守狱规,他把厚厚的手稿一把火焚掉,疼得
他病了两个多月。后来,他又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重新整理出来。现在,这份宝
贵的资料就带在身上。

    几声海鸥的高鸣,把秦兆源的目光引向大海。那与研究所一路之隔的海面,正
在朝阳下反射着耀眼的光。奇怪,他是沿着这条海滨马路走过来的,却好像没有看
到这一望无际的大海。怎么回事,啊,想起来了,是雾,是海滨特有的晨雾笼罩了
海面,才使他没有看到这久违了的海。

    看到海,秦兆源的眼睛模糊了。这个与大海结下了不解之缘的科学工作者,大
海曾容纳了他的多少欢乐和幻想呵!他是一个出生内地的孩子,父亲早逝,寡居的
母亲把全部的爱倾注在他身上。尽管如此,记忆中的童年依然是贫苦寂寥的,他记
得八岁时候,他光着屁股在塘里摸到一条泥鳅,泥鳅很滑,是很难摸的,他下水前
在手上缠了许多草,居然把泥鳅抓上岸。妈妈给他烧了一碗鱼汤。这是他第一次吃
到鱼吧,到现在还记得鱼的鲜美。第二天,他又去摸,尽管手上缠了更多的草,可
再也没有摸到鱼,急得他哭了。他的一个本家二叔看见了,对他说:“孩子,要吃
鱼,长大了出外,到海边上去吧,海里的鱼又多又好吃,还有一千多斤重的鱼呢,
捞上来全村人都吃不完。”他不信,说要是有那么大的鱼,还不几口就把海水吸干?
二叔乐得哈哈大笑,告诉他大海大得很,有一万条大鱼也吸不干。他听了吃惊得直
眨眼,简直想象不出大海究竟有多大。这码事留在他幼小的记忆中,一直多少年也
忘不了。幻想有一天能亲自到海边看看大海,尝尝大海里的鱼。也许正因为他有这
么一个隐秘固执的夙愿,才使他在多少年后报考大学时几乎没经过思索,便在第一
志愿里填写了“海洋学院”。

    啊,海洋学院,多少迷人的高等学府哟,在秦兆源的想象中,简单是一座水晶
宫。当这个风尘仆仆从内地来的学生第一次见到大海的容颜时,他惊呆了。大海是
如此辽阔无边,如此美丽动人,又是如此富饶。他亲眼看到坐在礁石上的钓鱼人,
是那么悠闲地从海里拖出一条条活蹦的鱼,远不像他记忆中在家乡池塘里摸泥鳅那
么艰难。

    他深深爱上了大海。大学期间,海是他的课堂,毕业时,他分配到这所全国第
一流的研究所,心情是怎样的激动啊。他记得来所报到那天,是李所长亲自等在大
门口迎接他。李所长是全国知名的海洋学家,他在学校读过他的许多著作。现在见
了,真是又惊喜又紧张,急促的脚步突然变得迟缓了,最后停在大门口。李所长向
他笑着招手道:“走进去,走进去呀!”

    啊,走进去!秦兆源颤动了一下。李所长的声音瞬间变成了郑草的声音:“走
进去,向我,报到!”,秦兆源下意识地转头向科研大楼望去,他的目光很快便对
准二楼第四个窗户。不错,那便是藻类室,那个人此刻一定在里边,她在干什么呢?
或许正在思考怎样对付自己这个不受欢迎的人吧。他的心像被利刃在切割着。

    怎么办?他转过头来。当视线再次掠过海面时,只见大海波涛汹涌。渔船在波
峰浪谷中颠簸着。起风了,天变得这么快。秦兆源的情绪被感染了。他记起那年第
一次越海给杜家岛养鱼场送藻种的情景。也是这么一个风浪天,他冒着危险,驾着
小船在风浪中搏斗了三个多小时,才把养鱼场急需的藻种送到了。渔民们激动地把
他围了起来,对他说:“秦同志,谢谢你,有了你,我们养鱼就不愁了。等到秋后,
我们送你一条鱼。”他心里好笑,干嘛要给我一条鱼呢?后来也就忘了这件事。谁
知到了秋后,渔民们果然给他送来一条鱼。这不是一条普通的鱼,而是用洁白的汉
白玉石精工雕琢的一条白鳞鱼模型。有一尺多长,白亮亮的是那么生动逼真。鱼的
眼睛是两颗白珍珠,稍稍退后看,简直是一条刚从海里蹦上来的活鱼。秦兆源高兴
极了,这是对他的工作的最高奖赏呢。他万分感激渔民们对他的深情厚谊,他接受
了。后来,他把这条鱼摆在他的工作台上,以便时时刻刻看到它,又时时刻刻想到
自己的责任。在文化大革命初期自己被关进牛棚后,这条鱼被叶大利从窗户口扔下
来,在水泥地上摔得粉碎。后来,由于藻类室停止了工作,沿海几个养鱼场因得不
到藻种供应,都被迫下马。一停就是十多年,到现在也没有恢复起来。想到这儿,
秦兆源浑身血液奔腾起来。

    突然,他眼前又出现刚才在路上经过一家菜店时情景:两筐指头长的小杂鱼四
周顾客们围得水泄不通,一只只手争先恐后地伸向售货员,喊叫声乱成一团,售货
员瞪着红红的眼睛。开初,他以为是发生了什么武斗事件。在他离开这座城市时,
这种场面司空见惯。后来他才弄清,原来人们是在抢购这指头长的鱼。他的心紧缩
了。他记得,这样的鱼在从前只配制成鱼粉,而现在却被当成珍品争购着,啊,大
海是最无私的,它敞开胸怀慷慨地向一切人馈赠,然而……

    海鸥的鸣叫又使他回到现实,摆在他面前的问题依然是走进去,还是退出来。
他的目光又凝固的海面上。奇怪,大海就像是他的记忆储存器,只要看到海,往事
的画面便在这个巨大的屏幕上清晰地跳动着,变幻着。他长吁一口气,不愿使自己
继续苦恼下去,他把视线从海面上移开。又是一个一百八十度,绿树丛中的科研大
楼再次映入他的眼帘。

    啊,鱼!我的鱼!秦兆源高叫起来。在科研大楼下面,他分明看到一条白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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