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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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生集-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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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生到那里,照例坐在火旁不大说话,一面听他们说话,一面间或瞟金凤一眼。眼光和金凤眼光相接时,血行就似乎快了许多。他也帮杜老板作点小事,也帮金凤作点小事。落了雨,铺子里他是唯一客人时,就默默的坐在火旁吸旱烟,听杜老板在美孚灯下打算盘滚账,点数余存的货物。贵生心中的算盘珠也扒来扒去,且数点自己的家私。他知道城里的油价好,二十五斤油可换六斤棉花两斤板盐。他今年有好几担桐子,真是一注小财富!年底鱼呀肉呀全有了,就只差个人。有时候那老板把账结清了,无事可做,便从酒坛间找出一本红纸面的文明历书,来念那些附在历书下的“酬世大全”,“命相神数”。一排到金凤八字,必说金凤八字怪,斤两重,不是“夫人”就是“犯人”,克了娘不算过关,后来事情多。金凤听来只是抿着嘴笑。    
    或者正说起这类事,那杂货铺老板会突然发问:“贵生,你想不想成家?你要讨老婆,我帮你忙。”    
    贵生瞅着面前向上的火焰说:“老板,你说真话假话?谁肯嫁我!”    
    “你要就有人。”    
    “我不相信。”    
    “谁相信天狗咬月亮?你尽管不信,到时天狗还是把月亮咬了,不由人不信。我和你说,山上竹雀要母雀,还自己唱歌去找。你得留点心,学‘归归红,归归红’,‘婆婆酒醉,婆婆酒醉归’!”杜鹃和竹雀鸣叫声。    
    话把贵生引到路上来了,贵生心痒痒的,不知如何接口说下去,于是也学杜鹃叫了几声。    
    毛伙间或多插一句嘴,金凤必接口说:“贵生,你莫听癞子的话,他乱说。他说会装套捉狸子,捉水獭,在屋后边装好套,反把我那只花猫捉住了。”金凤说的虽是毛伙,事实却在用毛伙的话,岔开那杜掌柜提出的问题。    
    半夜后,贵生晃着个火把走回家去,一面走一面想,卖杂货的也在那里装套,捉女婿,不由得不咕咕笑将起来。一个存心装套,一个甘心上套,事情看来也就简单。困难不在人事在人心。贵生和一切乡下人差不多,心上也有那么一点儿迷信。女的脸儿红中带白,眉毛长,眼角向上飞,是个“克”相;不克别人得克自己,到十八岁才过关!因这点迷信他稍稍退后了一步,杂货商人装的套不灵,不成功了。可是一切风总不会老向南吹,终有个转向时。    
    一天落大雨,贵生留在家里搓了几条草绳子,扒开床下沤的桐子看看,色已变黑,就倒了半箩桐子剥,一面剥桐子一面却想他的心事。不知哪一阵风吹换了方向,他忽然想起事情有点儿险。金凤长大了,心窍子开了,毛伙随时都可以变成金凤的人。此外在官路上来往卖猪攀乡亲的浦市人,上贵州省贩运黄牛收水银的辰州客人,都能言会说,又舍得花钱,在桥头过身,有个见花不采?闪不知把女人拐走了,那才真是“莫奈何”!人总是人,要有个靠背,事情办好,大的小的就都有了靠背了。他想的自然简单一点,粗俗一点,但结论却得到了,就是热米打粑粑,一切得趁早,再耽误不得。    
    他预备第二天上城去同那舅舅商量商量。    
    贵生进城去找他的舅舅。恰好那大户人家正办席面请客,另外请得有大厨子掌锅,舅舅当了二把手,在门板上切腰花。他见舅舅事忙,就留在厨房帮同理葱剥毛豆。到了晚上,把席面撤下时,已经将近二更,吃了饭就睡了。第二天那家主人又要办什么婆婆粥,鱼呀肉呀煮了一锅,又忙了一整天,还是不便谈他的事情。第三天舅舅可累病了。贵生到测字摊去测字,为舅舅拈的是一个“爽”字,自己拈了一个“回”字。测字的杨半仙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若问病,有喜事病就会好。”又说“回字喜字一半,吉字一半,可是言字也是一半。口舌多,要办的事赶早办好,迟了恐不成。”他觉得这个杨半仙话满有道理。    
    回到舅舅身边时,就说他想成亲了,溪口那个卖杂货的女儿身家正派,为人贤惠,可以做他的媳妇。她帮他喂猪割草好,他帮她推磨打豆腐也好。只要他开口,可拿定七八成。掌柜的答应了,有一点钱就可以趁年底圆亲,多一个人吃饭,也多一个人补衣捏脚,有坏处,有好处,特来和舅舅商量商量。    
    那舅舅听说有这种好事,岂有不快乐道理。他连年积下了二十块钱,正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把它预先买副棺木好,还是买几只小猪托人喂好。一听外甥有意接媳妇,且将和卖杂货的女儿成对,当然一下就决定了主意,把钱“投资”到这件事上来了。    
    “你接亲要钱用,我帮你一点钱。”厨子起身把存款全部从床脚下泥土里掏出来后,就放在贵生面前,“你要用,你拿去用。将来养了儿子,有一个算我的小孙子,逢年过节烧三百钱纸,就成了。”    
    贵生吃吃的说:“我不要那么些钱,开铺子的不会收我财礼的!”    
    “怎么不要?他不要你总得要。说不得一个穷光棍打虎吃风,没有吃时把裤带紧紧。你一个人草里泥里都过得去,两个人可不成!人都有个面子,讨老婆就得养老婆,养孩子,不能靠桥头杜老板,让人说你吃裙带饭。钱拿去用,舅舅的就是你的。”    
    两人商量好了,贵生上街去办货物。买了两丈官青布,两丈白布,三斤粉条,一个猪头,又买了些香烛纸张,一共花了将近五块钱。东西办好,贵生高高兴兴带了东西回溪口。    
    出城时碰到两个围子里的长工,挑了箩筐进城,贵生问他们赶忙进城有什么要紧事。    
    一个长工说:“五爷不知为什么心血来潮,派我们办货!好象接媳妇似的,开了好长一张单子,一来就是一大堆!”    
    贵生说:“五爷也真是五爷,人好手松,做什么事都不想想。”    
    “真是的,好些事都不想想就做。”    
    “做好事就升天成佛,做坏事可教别人遭殃。”    
    长工见贵生办货不少,带笑说:“贵生,你样子好象要还愿,莫非快要请我们吃喜酒了?”    
    另一个长工也说:“贵生,你一定到城里发了洋财,买那么大一个猪头,会有十二斤罢。”    
    贵生知道两人是打趣他,半认真半说笑的回答道:“不多不少,一个猪头三斤半,正预备焖好请哥们喝一杯!”    
    分手时一个长工又说:“贵生,我看你脸上气色好,一定有喜事不说,瞒我们。”    
    几句话把贵生说的心里轻轻松松的。    
    贵生到晚上下了决心,去溪口桥头找杂货铺老板谈话。到那里才知道杜老板不在家,有事出门去了。问金凤父亲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时候回来,金凤却神气淡淡的说不知道。转问那毛伙,毛伙说老板到围子里去了,不知什么事。贵生觉得情形有点怪,还以为也许两父女吵了嘴,老的赌气走了,所以金凤不大高兴。他依然坐在那条矮凳上,用脚去拨那地炕的热灰,取旱烟管吸烟。    
    毛伙忍不住忽然失口说:“贵生,金凤快要坐花轿了!”    
    贵生以为是提到他的事情,眼瞅着金凤说:“不是真事吧?”    
    金凤向毛伙盯了一眼:“癞子,你胡言乱说,我缝你的嘴!”    
    毛伙萎了下来,向贵生憨笑着:“当真缝了我的嘴,过几天要人吹唢呐可没人。”    
    贵生还以为金凤怕难为情,把话岔开说:“金凤,我进城了,在我舅舅那里住了三天。”    
    金凤低着个头,神气索漠的说:“城里可好玩!”    
    “我去城里有事情。我和舅舅打商量……”他不知怎么说下去好,于是转口向毛伙:“围子里五爷又办货要请客人。”    
    “不止请客……”    
    毛伙正想说下去,金凤却借故要毛伙去瞧瞧那鸭子栅门关好了没有。    
    坐下来总象是冰锅冷灶的。杜老板很久还不回来,金凤说话要理不理。贵生看风头不大对,话不接头。默默的吹了几筒烟,只好走了。


第二部分 未完篇第6节 贵生(4)

    回到家里从屋后搬了一个树根,捞了一把草,堆地上烧起来,捡了半箩桐子,在火边用小剜刀剥桐子。剥到深夜,总好象有东西咬他的心,可说不清楚是什么。    
    第二天正想到桥头去找杂货商人谈话,一个从围子里来的人告他说,围子里有酒吃,五爷纳宠,是桥头浦市人的女儿。已看好了日子,今晚进门,要大家杀黑前去帮忙,抬轿子接人!听到这消息,贵生好象头上被一个人重重的打了一闷棍,呆了半天转不过气来。    
    那人走后,他还不大相信,一口气跑到桥头杂货铺去,只见杜老板正在柜台前低头用红纸封赏号。    
    那杂货铺商人一眼见是贵生,笑眯眯的说:“贵生,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好几天不见你,我们还以为你做薛仁贵当兵去了。”    
    贵生心想:“我还要当土匪去!”    
    杂货铺商人又说:“你进城好几天,看戏了罢。”    
    贵生站在外边大路上结结巴巴的说:“大老板,大老板,听人说你家有喜事,是真的吧?”    
    杜老板举起那些小包封说:“你看这个。”一面只是笑,事情不言而喻。    
    贵生听桥下有人捶衣,知道金凤在桥下洗衣,就走近桥栏杆边去,看见金凤头上孝已撤除,一条乌光辫子上簪了一朵小小红花,正低头捶衣。贵生说:“金凤,你有大喜事,贺喜,贺喜!”金凤头也不抬,停了捶衣,不声不响。贵生从神情上知道一切都是真的,自己的事情已完全吹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再说不出话,对那老板狠狠看了一眼,拔脚走了。    
    晚半天,贵生依然到围子里去。    
    贵生到围子里时,见五老爷穿了件春绸薄棉袍子,外罩件蓝缎子夹马褂,正在院子里督促工人扎喜轿,神气异常高兴。五爷一见贵生就说:“贵生,你来了,很好。吃了没有?厨房里去喝酒罢。”又说:“你生庚属什么?属龙晚上帮我抬轿子,过溪口桥头上去接新人。属虎就不用去,到时避一避!”    
    贵生呆呆怯怯的说:“我属虎,八月十五寅时生,犯双虎。”说后依然如平常无话可说时那么笑着,手脚无放处。看五爷分派人作事,扎轿杆的不当行,走过去帮了一手忙。到后五爷又问他喝了没有,他不作声。鸭毛伯伯换了一件新毛蓝布短衣,跑出来看轿子,见到贵生,就拉着他向厨房走。    
    厨房里有五六个长工坐在火旁矮板凳上喝酒,一面喝一面说笑。因为都是派定过溪口上接亲的人,其中有个吹唢呐的,脸喝得红都都的,说:“杜老板平时为人慷慨大方,到那里时一定请我们吃城里带来的嘉湖细点,还有包封。”    
    另一个长工说:“我还欠他二百钱,记在水牌上,真怕见他。”    
    鸭毛伯伯接口打趣他:“欠的账那当然免了,你抬轿子小心点就成了。”    
    一个毛胡子长工说:“你们抬轿子,看她哭多远,过了大青树还象猫儿那么哭,要她莫哭了,就和她说,大姐,你再哭,我就抬你回去!她一定不敢再哭。”    
    “她还是哭你怎么样?”    
    “我当真抬她回去。”    
    所有人都哄然大笑起来。    
    吹唢呐的会说笑话,随即说了一个新娘子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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