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冲自己点了点头。他要快速,他不需要安全。他的脉搏开始加速。他开始奔跑。
亚当爵士看着他的儿子。
整个英国,这一代的人看着都比实际年龄要老。战争将皱纹深深地刻在了年轻的面庞上。二十岁眼睛里的神情可能会让两倍于他们年龄的人感到不安。而艾伦呢?他今年二十六岁。战争和波斯的艰苦生活使人很容易误认为他已经超过了三十五岁,甚至更老。波斯的烈日和高纬度把他的脸变成了古铜色,很难让人相信他曾经是个面色白皙的少年。他的头发几乎已经褪成白色,眉毛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可他的脸上还有别的神情。一种亚当爵士可以理解却无法恰当描述的神情。艾伦仍在痛苦地爱着洛蒂。亚当爵士又凝视了他片刻,然后匆匆将目光掉回文件上。地图摊放在惠特科姆庄园台球室里那张标准尺寸的台球桌上。虽然外面日光充足,厚重的锦缎窗帘也被撩到两边,但桌子上空的电灯仍然全力洒向地图尽可能多的光明。
“真是让人震惊,太出色了。”
艾伦点点头。他一直呆在扎格罗斯——测量、勘探、拍照、分析——直到完成全部工作。艾伦的锤子和取样袋征服了一座又一座山谷。他对扎格罗斯北部地区地质情况的了解已经超过了有史以来任何一个人。桌上堆放着化石、岩石和土壤样本。
亚当爵士翻看了一遍地图,用小石块将它们压平。他自己的地质学知识远远比不上艾伦,但已经足以确认哪些地形可以带来高利润——也足以知道哪些地方完全没有产油的希望。大多数的地图都归于后一类,亚当爵士每看一张焦虑便增加一分。他的表情肯定泄露了他的担忧。
“我们一直都知道这是件很困难的事。”艾伦说,“我从没指望能发现大量石油。”
“嗯,”亚当爵士表示同意。他将一张地图抽出来放到最上面。上面画着一些年分正确的地质组成,还有一些结构,这些结构表明下面可能会有石油储蓄。“这儿这个圆形。背斜层,可能是吧?”
背斜层指的是深深埋在地下的弓形结构。如果弓背处是由良好的不透水性岩石组成,而且下面的地层储有石油的话,那么背斜层就是采集石油的最佳地点——也是每个石油商的梦想。
“也许吧,爸爸。很可能不是。”艾伦指出地图上的几个迹象表明背斜层的石油已经空了——就算那儿曾经有过石油。
“也许值得一试。”
“也许吧。不过看看这个。”
艾伦拿出一张先前没有拿出的地图。这张地图上绘制的是埃默里的山谷以及这个山谷东面和西面的山谷。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叉号——所有地图上惟一的红色标记——旁边是艾伦整齐的笔迹:“油漏!”亚当爵士兴趣渐增地研究着这张地图。
“你已经发现了石油?”
“我找到的石油可以让一盏煤油灯燃烧大概二十五秒。还不到一茶勺。”
“但这还是……石油。”
“对,石油。闻上去很棒。没有太多的硫磺。没有太多的柏油。如果那儿有石油的话,将是质量上乘的石油。质地很轻,气味芬芳,易于提炼。”
亚当又看向地图。他在寻找可能含有希望的结构:背斜层,盐穹,“地角”或是单斜层。什么都没有。“我知道,在美国有的地方他们会开采石油。他们会将钻杆伸进山腰让石油排出来。就算这儿没有传统钻探的机会,但你找到了一个山腰。也许换一种手段……”
第四部分 休战日33天后第33节 石油就在那儿
“父亲,那些油矿一天只产二十桶油。运气好的话三十桶。如果市场就在你家门前的话,这算是不错的了,可我们的石油还得一路运到英国。如果我们不进行大规模的开采,那根本就没有必要去钻井。不过你看看地图。你再看看地图。有样东西你没看到。”
亚当爵士研究着地图。就算穷其一生他也看不到他儿子要他看的东西。
“你没看到吗,父亲?断层线?”
断层也是石油屯集在地下的传统方式。如果两个岩层破裂,然后相互交迭,形成某种顶层,那就有可能会在裂口处发现石油。
“断层线?东面和西面的地质等高线是有一些变化,可我看不出——”
“这儿,父亲,这儿,”艾伦从球杆架上抓过一个粉块,然后在地图上从上往下劈出一条粗粗的蓝线,线条宽达二十二公里。“一开始我也没看到。足足两个月都没看到。跟你一样,我也在寻找狭窄的地形,一两英里宽的地形,甚至五到十英里的我都找过。可这个断层是一个标准的断层。但它经常会从视线里消失。它被藏在积雪、石崩或是连续的地质起伏之下。可是当你离它远一点——把所有的线索加起来——让自己看见明显的事实——那你就会看到最大的天然油层之一。”
亚当爵士凝视着那蓝色的粗线条。他儿子说的对。这个断层如此巨大,以至于人们更倾向于疏忽它,而不是看到它。可它就在那儿:被完美地绘制出来。
“天啊,艾伦,那真的是个断层。”
“对。”
“而且那儿曾经有过石油。”
“对。”
两人彼此对视着:父亲,儿子;老人和石油商。艾伦已经做完所有能做的勘查,但问题还在这儿:这个断层含有石油抑或是已经干透?世界上的断层远远要多于富饶的油田,破产的梦想家要远远多于富有的石油商。
“你会去那儿钻井?“
“如果可以的话。”
“你有钱吗?”
“没有,一分钱都没有。”
艾伦知道,这个断层下储藏着大量的石油。除非他能找到足够的金钱去钻井,不然它会永远呆在那儿。
“你会去借钱吗?”
“用什么借?没人会借给我。”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想。成立一个勘探公司,然后出售股份。出让控制权虽然很可惜,但是无法避免,我能看出这点。”
“我不卖。”
“不卖?可是——”
“我不卖。”
多年的战争和艰辛已经打磨了艾伦。他的声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坚定而果断。他的父亲张开嘴——然后又闭上嘴。如果艾伦固执地不肯出售股分,那是他自己的事。到时候,他会明白没有别的办法可以筹集资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办法。
石油就在那儿。
离汤姆和其他人干活的钻塔四英里远的地方,离寄宿小屋六英里远的地方,离最近的铁路整整十六英里远的地方,一个小规模的勘探设备在五千五百英尺的地下挖掘出了石油。油井一天只产八十桶油:不错的产量,但还称不上巨大。但是,它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如果一个地方有石油,那附近可能也会有石油。这个座落在平原与高山衔接地带的偏远的丘陵地区一下子挤满了新来者。
钻探队当天就到了。寄宿公寓里挤满了人。通往镇里的公路上一片泥泞,几乎无法能行。初冬的寒霜在北风中磨厉了刀锋。汤姆和其他人外出钻井的时候都戴着厚厚的羊毛手套,裤子里面穿着长长的衬裤。
**
酒吧里的灯光是暗红色的,而且总是很微弱。那儿挤满了石油商:初级的非技术工和高级的钻探工。一个相貌邪恶的钢琴师在钢琴上弹奏着忧郁的旋律。平日里的那六七个妓女成群坐在酒吧的尽头,在夜间工作开始之前先一起喝上一杯。
汤姆独自一人坐在桌边。他进城只住一个晚上:去军需站买一些钻探设备,第二天就返回油井。
就在他环顾四周的时候,坐在角落里的那群妓女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汤姆冲她们咧嘴一笑。就在他笑的时候,其中一个女孩比其他人更加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她的皮肤和头发都是黑色的。她的脸部棱角太过分明,从正常角度来说算不上漂亮:她的下巴太过突出,鼻子太过瘦削,额头也太高。可她的面部有一种异常生动的东西。她那深邃的双眼聪明、机灵而又不安,就好像是一个敏感而有天资却被迫经受过一段困难或是危险时期的人。汤姆认得那种神情。他在狱中的岁月在他身上也留下了同样的痕迹。这女孩吸引了他,但同样也扰乱了他。
汤姆抓住一个走过身边的服务员,然后指了指那女孩,“你们这店里有葡萄酒吗?”
“葡萄酒?”
“对,葡萄酒。他们种植葡萄,挤压葡萄,然后装瓶。葡萄酒。”
“当然,楼下那儿应该有。”
“能不能给我拿一瓶葡萄酒,两个杯子,然后再请那边那个姑娘过来?”
“那个姑娘?那个——”服务员本打算说出“婊子”或是类似的词,但他及时改口,“那个黑头发的姑娘。好的,马上。”
显然是经过一番漫长的翻找之后,葡萄酒被送了上来,随后而来的是那姑娘。从酒吧的凳子上站起的时候,她和其他女孩相互大笑了一声,然后拉了拉她的上衣,以确保充分露出她的乳沟。为了双重保险,她又解开一粒扣子,然后尽力让她那扁平的胸部显得丰满。
她走到桌边的时候,汤姆(出乎自己的意料)突然涌上一股怒气。
“我只是请你过来喝一杯,我没指望你会开始脱衣服。”
那姑娘没有坐下,仍然站在桌边。“这真是个打招呼的好办法。”这些词原本可以说得非常尖刻,但事实上并没有。她的语调是冷冰冰的,她的指责也很明显,但一点都不粗鲁。有部分原因在于她的口音,沙哑而带有中欧口音。
“我只是想请你喝杯酒。我没想……想……天啊,我没打算给你钱。”汤姆的声音在平和和挑衅之间游走。他的情绪也同样的不稳定。
那姑娘扣上扣子,然后把衣服整理成稍为正派的样子。她长长地看了汤姆一眼——他又一次注意到她的注视,那种几乎是在预料危险的注视——然后看了一眼她的朋友们。她坐了下来,先把屁股放到凳子上,然后将腿慢慢移到身边。这是很淑女的坐法,而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美国小镇上一个廉价妓女的坐法。她闻了闻葡萄酒,然后啜了一口。
“那样的话你应该买瓶好一点的酒。”
汤姆辩解地笑了笑,“他们只有这个。我已经厌倦了喝啤酒。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
她微微一笑,“没事。我在开玩笑呢。我也厌倦了喝啤酒。”
“汤姆·卡洛威。”汤姆伸出手。
“丽贝卡·卢易。”她说,“很高兴认识你。”
丽贝卡·卢易拥有高贵的血统。她是个来自立陶宛维尔纽斯市的说波兰语的犹太人。在战争期间,她们一家人被免去职务,剥夺财产,受到虐待,然后被关进监狱。但他们设法花钱让她和她二十岁的弟弟先是去了瑞典,然后又来到美国。他们1916年到了美国,然后被迫等了三年多才得到家中其他人的可靠消息。其他的兄弟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在俄国哪个监狱里。她的父母都还活着,而且有望安全地定居在德国。她想让他们来美国,可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太老,世事也太过无常,所以不愿意再迁移。
“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