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克瑞里像欢迎他自己的儿子一样欢迎艾伦。
往事越来越强烈地呼唤着艾伦。他抬起手敲了敲门。
也许对有些行业来说,运气并不重要。也许有些商人可以看着镜子中六十岁的自己,发誓说他们今日的成就靠的是十足的才能和终身的奋斗。也许有些行业是如此无趣——做肉汤,弹棉花,卖刀叉——所以运气根本不会降临。
但是,石油业以前不是这样,现在不是这样,以后也不会是这样。如果某种奇迹改变了石油业,而且地质学家、电脑工作者、水利工程师和所有其他人使这一行业再也没有运气可言的话——那真正的石油商就会退出了。这个行业仍然会抽出石油,但它的灵魂已经死去,它的生命已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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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第一股石油喷入空中以来,汤姆和众人马不停蹄地干了一个月才将油井安置到位。油井得用金属套筒套上,这些套筒都是标准管道和供应公司贷给他们的。他们得买来储油罐——只有三个,因为他们的钱只够买三个——以及一个合适的井口控制系统来取代目前的那一堆破烂。汤姆小心而专业地干着,但围观的人逐日增多,先是几百人,很快就变成了几千人。
等到一切都准备就绪,汤姆开始疏导油井,这有一点像是用家用橡皮揣子疏通水管。这套设备利用一个简单的真空吸尘器将水和泥从井底吸上来。等到吸力足够大的时候,石油就会跟着上来。
这只是理论。
汤姆不停地吸着,除了泥什么也没抽上来——但汤姆很有耐心。他坚持不懈地干着,终于在一个幸福的日子里他的耐心得到了回报。井底发出一声低鸣,就像是长号吹奏出的几乎无法耳闻的低音音域。低鸣结束后,又一股急流开始酝酿。
他们熄灭锅炉等待着,但他们并没有等太久。
油井最后一次猛烈地将一些泥和水喷到空中,随之而来的就是不停喷涌的石油。一名工人从口袋里拨出手枪,像个疯子一样开始开枪。汤姆只得扑到他身上把枪从他手上夺下来,害怕开枪会点燃气体,将整个钻塔炸到半空。
石油继续向上喷涌着。
那真是壮观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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蒂奇·哈勒尔森应该很高兴——当然了,他确实很高兴——但对他来说,挖出石油是个双重祝福。他所卖出的股份远远多于现有的股份。有一个租契他整整卖了十一次。“我猜我是有点狂热,”他闷闷不乐地承认。以前汤姆为他干活的时候,哈勒尔森曾经自夸拥有将近五千亩邻近土地的租契。但是,当他的律师和其他所有人开始挖掘真相时,他们发现真正为他所有的只有两亩地。第一轮法庭诉讼开始了。“破产”这个可怕的词开始从人们口中说出。
一天晚上,哈勒尔森跟汤姆在亨德森的一个旅馆房间里吃着奶酪和饼干。整个晚上哈勒尔森都在扯他的嘴唇,看上去又老又倦。
“你不会有事吧?”汤姆问。
“我想不会。”
“你的曼宁格怎么说?” 曼宁格是哈勒尔森的律师。
“埃德?见鬼,埃德说……埃德说要把我生吞活剥。”
“你说的是一切吗?”
“可能吧,甚至有可能我会失去一切。”
汤姆摇摇头,“是你挖出了石油,蒂奇。没人会忘记是谁挖出的石油。”
“对,先生!没错!”
有那么片刻哈勒尔森挺直腰板,勇敢地看着前方,但这一刻很短暂。他扯着嘴唇,捻着盘子里的饼干。在某些意义上,他追逐石油的时候比发现石油之后要更快乐。
“我可以帮你,蒂奇。”
“嗯?”
“我用钱让你脱离这一切麻烦。给你现金,接收你的债务,你轻松走人就是。”
“你愿意?”这个主意让哈勒尔森神情一亮。
“我们得先谈妥价格。”
“对,没错,我们得先谈妥。”
哈勒尔森想要逃离债务纠纷的迫切简直是一目了然。
“你想出个价吗?”汤姆说。
“嗯?当然……我是说,我得有钱过日子……也许再挖几口井。也许……也许……”他不知道该说个什么数目。他只想尽快回到从前的生活。
“一百万你能接受吗?”
“一百万?天啊,伙计!一百万?你没有——”
“大部分你都得先等等。有一些我可以在几天之内就给你。”
这么着他们就说定了。汤姆买下一切,所有的租契,所有的债务,用一百万美元。
第五部分 这一年是1929年第72节 他与艾伦势均力敌
剩下的只有丽贝卡了。
汤姆开着一辆长长的黑色轿车来到丽贝卡的小屋外。声音惊动了她,她走到门边,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眼里有一丝担忧。
“嘿,美女,”他说。
“嘿,你。”
“米切尔还好吗?”
“米奇他——”
米奇应声出现。他从花园里绕着屋子跑过来,身后跟着一只脏兮兮的小白狗。除了一条破短裤和一身泥泞之外,米奇光得就像根被剥了皮的香蕉。他看见了汤姆,开心地大叫一声,扑进他父亲大张的双臂,而小东西则对着汤姆的胫骨一阵狂吠。父子俩亲吻拥抱了片刻,直到米奇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汤姆从兜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米奇,“把这个拿给你妈妈,好吗?”
这是一张支票,抬头写着丽贝卡,数额跟帐户里被提空之前的数目完全一样。
“我说过我会还给你。”
“谢谢。”
她和汤姆仍然离彼此有五码远,没有任何接触。汤姆无法从丽贝卡的脸上看出她对自己有何想法。他一确认发现石油之后就给她发了个电报,但没收到回音。甚至就在他取得辉煌的成功之际,他也极为拿不准这件对他来说最为重要的事。
“我还给你买了件别的东西。”
他扔给她一个小小的首饰盒,她轻巧地接住。盒子里面是一枚钻戒,单颗的大钻石,切工精良。她把戒指戴上,大小正合适,钻石在阳光下折射出夺目的光芒。她的笑意扩大。
“以前我一直没钱给你买好东西。现在我有了。”
“很漂亮。”
“真的吗?你喜欢?它是不是太……”他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你喜欢?”自从以这种可怕的方式离开丽贝卡之后,汤姆第一次觉得也许他并没有再次毁掉自己的生活。
丽贝卡揶揄地看着他。她享受着他的不安,虽然时间很短暂。她冲着他晃了晃戒指,“你这个石油商已经傲到不用给我一个吻了吗?”
“哦,贝卡!除非你愿意做一个石油商的妻子!”
他们抱在一起亲吻着。米奇跳到他们身上,叫嚣着要被包括进去。汤姆伸出一只胳膊把他举起来,所以这就变成了一个三口之家在亲吻拥抱着。小东西也跳跃着叫嚣着,所以这又变成了四口之家。
那天晚上当汤姆和丽贝卡上床睡觉时,米奇在他们脚边的小床里发出鼾声,丽贝卡用手抚摸着丈夫的脸颊。
“汤米克?”
“嗯?”
“我为你骄傲,”她低语道,“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他亲吻着她的手。是的,他也为自己骄傲。这次极大的成功抹去了过去那些可怕的失败,尤其是锡格纳尔山上的失败以及之后被荒废的岁月。未来会有很多挑战,但他已经是个可以迎接这些挑战的男子汉。
就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与艾伦势均力敌。甚至比艾伦更胜一筹。
伯蒂·约翰逊的视力已经丧失了一半。他有一盏煤油灯,但从来不用,除非有客人到访。他用一只手摸索着火柴,并试着用另一只手调整着灯芯。
“别,放下吧,”艾伦说,“让我来。”
他清理掉灯芯周围的蜡,调整了一下乌黑的灯芯头,然后点燃火柴凑过去,灯芯燃烧起来。光线非常微弱,但至少艾伦可以看清周围了。伯蒂的小屋非常干净,整齐地堆放着木柴。桌上放着面包和肉汁,屋里还散发着苹果的香气。
“圣诞快乐,伯蒂,”等他们坐定后艾伦说。
“哦,也祝你圣诞快乐,先生,这肯定是个湿漉漉的圣诞,我想。”
“需要的东西都有了吗?”
“有了,先生,谢谢。”
“明天有什么好的安排吗?”
“玛吉·戴维斯答应请我吃顿饭。猪肉,我想是。很棒的猪肉。”
“真好,可能还会有一些苹果沙司吧?”
伯蒂·约翰逊吃吃笑起来,他喜欢这个想法。“但愿如此。“
“很好……听着,伯蒂,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关于很久前发生的一件事,或者说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
伯蒂坐在小桌边把腰挺直了一点。他的双手随着年纪而风湿弯曲,现在几乎固定成握着一对无形缰绳的形状,就像从前担任村里的运货工时,他长时间地坐在马车上进出温切斯特一样。他的脸上有一种躲躲闪闪的神情。
“是吗?”
“没人会怪你,伯蒂。不管发生过什么事,都不会有人怪你。”
“不,先生。”
“你肯定还记得汤姆·克瑞里。”
“当然,杰克的儿子,一个好孩子。”
“嗯,你应该也记得他在战争中失踪,并且假定死亡。我以前这么认为,我父亲和母亲以前这么认为,杰克以前也这么认为。”
伯蒂点点头。他的盲眼没有与艾伦的目光进行接触,但也许他的眼里也有一丝僵硬的困窘?这很难说。艾伦继续说下去。
“现在,出于某种原因,我不再接受这种说法。可能我应该接受,但我不接受。总之,我开始着手调查。我去了陆军部和红十字会。但我还请了我在德国的一位朋友帮忙。他调查了德国战争档案,结果证明汤姆确实没死。他被关在了一个叫做赫特斯特的地方,一直活到战争结束。这是我到目前为止了解到的全部情况。”
老人点点头。他的双手移到面包和肉汁碗那儿。他掰碎面包,但只是无意识地拨弄着。他的眼睛是白色的,就像蒙了一层薄膜。
“现在,让我告诉你,我认为结下来肯定会发生的事。就在他失踪之前不久我们俩吵过一架,而且我知道他跟盖伊也有过争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想过这件事会有太大的后果。汤姆是个急脾气,吵完架就忘。可现在我的想法有一些改变了。我认为,出于无论什么原因,汤姆肯定比我想像的要更加愤怒,也许他不想再见到我。可你知道,伯蒂,在我看来,他会尽一切努力来找他爸爸。我认为他回来过,就在战争结束后不久,18年12月或是19年1月。我认为他曾经敲过这扇门,而且我认为他走进屋,并看到了你。”
伯蒂僵直得就像个门柱。他那不透明的眼球直直地看着前方。他的两手很沉稳。
“我只想弥补旧时的裂痕,”艾伦温和地说,“没有什么事是覆水难收的。即使到了现在。”
“这里面有承诺。一旦做出就不能违背。”
“即使这些承诺会伤害那个要求承诺的人?”
“承诺就是承诺,先生。”